第7章 故人
故人
這場雨大得不同尋常,烏雲厚重,覆蓋了整個天空,白晝如夜,将長安城籠罩在一片灰暗凄然的雨幕裏。
雨水砸在傘面上,發出砰砰的砸擊聲,遠方雲中不時有耀眼雷光閃過,傳來滾滾的春雷聲。
張良先行一步,在回家的路上等我。他不知道用了什麽古怪法術,暫時使霍去病的靈體凝于陽世,但似乎無法維持太久。缭繞的青煙漸漸散去,霍去病的身影變得模糊起來,現在只好又飄在我的身旁了。
我跟在霍光後面走了一段路,确認沒人跟蹤之後,才與他分開。
霍去病一看就很想問裏面的情況如何,但霍光在這裏,我也沒法答,他只好憤憤地等着。
霍光冷沉着一張臉,頭雖然擡着,但顯然眼睛沒在看路,一腳踩進了水坑裏也毫不在意,依然陷在自己的沉思當中。他提着長公主送的一籃山莓,說是她今日出游時采的,山莓上蓋着的絲布被雨水打濕,變成深色。
他邊走邊說:“剩下的錢我會派人帶給你的。你方才說大将軍在裝睡,到底是什麽意思?”
霍去病聽到“大将軍”三個字,登時警覺起來,我飛速斜眼瞥了他一眼,說:“這不是我的意思,是大将軍的意思,他可能有很多種意思,具體如何連你也不知道的話,我就更不知道了。“
霍光皺眉,“所以你看出了什麽?”
“用你聽得懂的話來說吧。從脈象和醫卷上看,大将軍的心髒像是一輛瘦馬拉着的老馬車,而太醫院還在給瘦馬喂腐爛的糧草,給馬車上加沙袋。但是你從病卷裏絕對查不出來,即使逼問太醫們也無濟于事,他們寫的很含糊,就是為了有借口開脫,給自己留的全是退路。大将軍莫非是做過得罪太醫們的事?否則太醫們此舉,是有些沒來頭了。”
“依你之見,有人在背後控制太醫院,要加害大将軍?”
“我沒這麽說。不一定是想害他的性命,而是想讓他停下腳步。”
“停下來?”
“争取時間。”我說,“他們想讓馬車停一停,慢下來,可能是睡一個長覺,但不是想讓他死。此人對大将軍的日常飲食、病情,對醫術都熟悉之極,所以才敢如此自信。如果真想要大将軍的命,用其他即時生效的毒藥都比現在的手段要更方便。至于他們究竟所為何事,那是霍大夫你要考慮的事情了,我只是個給病人看病的,言盡于此。”
霍光臉上表情複雜,眼光閃爍不定,大約是已自行篩選出了幾個人選,畢竟能滿足這些條件的沒幾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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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青的局做的太完美了,他很會隐藏自己的情緒,且忍耐力驚人,讓人真的以為他任人擺弄,什麽都不會想。甘草和當歸作為計劃中添加的輔料,它們都是改善口味的香氣與甜味的藥材,但從更早之前的病卷來看,衛青不是個怕苦的人,他喝過的藥劑比我的命還苦,卻從不加任何甜味來調節,不管多苦的藥他都能喝得下去。
這時突然加了層假惺惺的糖衣,怎麽可能不被他發現?背後的人對自己太自信了,自以為自己非常了解衛青,以為自己做的非常完美,殊不知衛青實際上比他們更了解他們,而越是事情越是完美,就越可能是別人想讓你見到的完美。
脈象只能反映一部分的問題,衛青的病确實非常嚴重,拖着一副殘軀還在與人勾心鬥角?為了錢?還是權?果然符合我對他們的印象,錢和權直到死的那一刻,都還要牢牢地攥在手裏。
算了,他們鬥他們的,與我又有什麽關系?除了另一件事。臨別之前,我問霍光:“霍大夫,你給我師父的藥方可也是從太醫院來的嗎?”
“什麽藥方?”
“你未曾給過我師父什麽?”
霍光微微皺眉,說:“此前我去到醫館,想請你的師父為大将軍看病。但他說要時間考慮,沒想到結果是你來了。”
“全長安醫者濟濟,你為何偏偏找到了我師父?”
“是太醫院的醫者給我的建議。”
我沉默了一會兒,又問:“建議你來找我師父,與提示你藥方有異的,可是同一人?”
霍光的嘴抿成了一條線,眼中流出疑色,本能似的開始打量我,過了一會兒才微微點頭。
“那沒事了。”我懶得搭理他的疑神疑鬼,向霍光擺了擺手,示意告別。
北闕宮宇的燈火漸次亮起,高高在上,俯瞰世間,霍光獨立雨中,在點綴着火光的灰青色宮闕背景映襯之下,像一葉即将被滔天巨浪淹沒的小舟,又像是巨浪的一部分。
“方才是子房救了你?我被困在裏面出不來,真怕出來的時候你已經沒了。”我問霍去病。他此刻搭着腳,癱坐在我的肩頭,臉色凄然。
他看也沒看我,只搖頭喃喃說:“道長叫張良。”
我怔了一下,“平常大家不敢直呼這名,連漢王都不這麽叫,只稱字子房。”
霍去病茫然地又點了點頭,完全沒聽進去我說了什麽,接着又問:“舅舅正身處險境?有人要害他?”
“得了吧,身處險境?他比誰都危險。”
“你能好好說話嗎?”
“你先別急,急也沒用,回去再與你細說。”
風雨交加,長街空無一人,張良獨自撐傘駐足在這條回家的必經之路上,隔着宮牆眺望遠處的柏梁臺。皇帝在臺上修築了誇張巨大的銅人,正高高舉起手中的琉璃承露盤,承接上天傾撒的雨露。
我膝蓋以下的衣服褲子,全部濕得透透的了,可張良卻完全沒受影響,雨水都十分聽話地避開了他,衣擺迎着風微微擺動,不染纖塵。
我沒見過仙人,我相信即使是癡迷尋仙的皇帝也沒見過。如果世上真的有仙人,我想大約就是他這個樣子的。
舉世萬千人,能入我眼的唯有三人,張良算是一個。
我靠近上前,才踏入他十步之內範圍,正要打招呼時,眼前景象驟然劇變。
只見三只如似蛇似人,渾身鱗甲,手上生着利長骨刺,扭曲詭異的巨大怪物倒在張良周圍的地上,它們唯一無保護的脖頸處被利落地切開,屍體還在不住地痙攣抽動,傷口紅色黏液被雨水沖刷散開,一地腥臭污穢。
張良拿着的并不是傘,而是一柄長劍,此刻由上而下地直直捅穿了面前猙獰怪物的下颚,鋒利劍尖在怪物的頭頂穿了出來,兀自閃着森森寒光。這只怪物比其他倒下的三只體型更大,被一劍刺穿頭顱了還未死,圓瞪血眼舉起利爪就要撲向張良。
下一刻,張良電光一般抽劍而出,側身閃過,順勢抓住怪物手上聳起的骨刺,輕巧飛身跳到怪物背上。他反握長劍,當即朝怪物的脖頸斬下,斷處登時有如鮮紅的黏液噴泉,怪物頭顱整個落到地上,發出一種像是成熟的橘子掉到地上的聲音。
“好身手!”霍去病愣了一下,而後贊嘆出聲,“他是你的朋友嗎?”
“以前姑且算,現在不一定是。”我目瞪口呆,腦海裏努力回憶,試圖将記憶中的張良和眼前人重合起來。
張良踩着怪物的屍體走了下來,像是一片月色的雲落在了地上。半身藍衣被鮮血染成紫色,雨水從他額前散落的發絲滑落,美玉般的臉龐猶似天上人,與滿地慘狀好像毫無幹系。
多年未見,他還是那個他,依然不忘禮節地合手致意。張良回身看了一眼怪物屍體,又看了一眼我,“将軍能見此陰界穢物?”
我一手捂臉,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皺眉痛苦問:“都是什麽鬼東西?”
“受人所召的妖魔鬼怪。”張良手上振劍,長劍登時化作一片銀光,了無影蹤,說:“它們在此埋伏,必有援軍随後,還是快些離開為妙。”
“去哪裏安全?”
“家宅居所可設符陣結界,驅魔在外。”
“呃……”,我腦子裏瞬間閃過一百種拒絕的借口,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嘆了口氣,說:“回我家吧,回我家吧。”
暴雨未歇,張良甚至沒換他那身髒兮兮的衣裳,就提着燈在院子裏走走停停,寫寫畫畫,手裏掐着我看不懂的手勢,在地上留下印記。
我獨自吃晚飯,味同嚼蠟,另外這兩位沒一個是人,早就舍棄了五谷雜糧。據張良所說,襲來的妖魔鬼怪本非陽間物,是受人召喚,為骠騎将軍而來。我問它們為何要致霍去病于死地,他搖頭不知。
師父被霍光吓跑了,劫後餘生,我原本打算休息一陣,靜觀其變,後續再去查方子的事。誰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個詭谲危險的世界正向我敞開大門,不由分說地将我拖拽進去,而我還對這個世界的規則一無所知。
我的內心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是一種事态發展超出我能計算範圍的痛苦。
我不怕危險,危險意味着轉機,我只是讨厭這種失控感。
我深深嘆氣,打了個嗝,走出屋子。
這時張良不知去哪兒了,而霍去病靜靜坐在堂屋檐下,望着黑漆漆的院子出神。入夜了,他已然恢複原有體型,我走到他身邊,站着瞄了他一眼,臉上半點精神也沒有,滿是掩蓋不住的憂郁,不知在想些什麽。
“子房去哪兒了?”我問。
霍去病搖了搖頭。
我靠着堂屋柱子,忍不住調侃說:“大将軍沒有教你‘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嗎?”
霍去病低聲回複,“我不是什麽千金之子,區區瓦片也砸不死我。我十六歲就上戰場了,沒那麽嬌貴。“
“長安多嬌兒,不識邊寒苦。怎麽樣?是不是到了那裏就後悔了?”
“我只後悔沒有早一些去,這樣還能陪在舅舅身邊更久一些。行軍指揮必要親上前線,如此才能如臂使指,就像現在這樣。”
我扯了扯嘴角,“你和長安城裏的貴公子們是不太一樣。”
“別把我和他們混為一談。”霍去病扭頭看了看我,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過了一會兒,他問:“道長為什麽叫你将軍?”
我笑了一下,說:“我都告訴過你了,你要是骠騎将軍,我就是大将軍淮陰侯韓信,你別把我和尋常人混為一談。”
我坐到他旁邊,心情愉快,“今日之行,我有一個好消息,一個不好不壞的消息,你要先聽哪個?”
“你,你确定現在說?”
“你要不要聽?”
“好消息。”
我清清嗓子,說:“你弟弟升官了,光祿大夫呢。雖說比不上大司馬骠騎将軍,官級可不低,前途無量。”
霍去病表情沒什麽變化,像是在等我說下一句。
“那不好不壞的消息是,大将軍的兇煞可以解了。”
“這不是好消息嗎?”
“你聽我說……”
話音未落,沒有任何預兆的,院子裏忽然爆開一陣極其耀眼的白光,我眼前登時有如無數雪針撲面而來,蒼白一片,耳鳴陣陣……
眼睛刺痛無比,我捂着眼睛,感到有液體從指縫中流過,是眼淚?雨水?血?
“退後!韓言退後!” 我聽見霍去病在大聲喊。我努力試圖睜開眼睛,眼睛卻仍像剛被濃煙熏過一樣刺痛,根本無法睜開。
一片目盲中,我的左手突然被死死捉住,來人腳步瞬間移到我的身後,我本能地當即轉身避讓,脖頸處卻被狠狠一擊。我聽見了自己骨頭移位的聲音,渾身卸了力氣,直直撲倒,側臉不帶任何緩沖地狠狠砸在地上。
好疼,剛下過雨,地上又濕又髒,臉肯定是傷了,我難過地想。
喪失意識前的最後時刻,我聽見雜亂腳步聲向我靠近,像極了那天行刑隊的步伐。
這一次,怎麽連遺言時間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