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所愛
所愛
我聽見一聲巨響,響聲漸漸遠去,一切歸于寂靜。
再睜開眼,眼中是熟悉的天花板,在那一瞬間我非常清醒地知道,我又在做夢了。
我熟悉的噩夢,又回到了這裏。
但是為什麽,為什麽會有別人在這裏?霍去病他為什麽會在這裏?
“這是長樂宮的紋樣啊,你夢到了長樂宮?我就知道你對宮裏很熟悉。”霍去病一副發現新事物的驚喜狀,仰望着房梁上的裝飾,好奇地觀察。
我一個打挺坐了起來,兩條眉毛逐漸向中間靠近:“這是我的夢,你為什麽在這裏?”
“邪魔來襲,你一下就被打暈了。”
霍去病聳了聳肩,臉上頗有些無奈感,“道長點了夢行香,讓我夢行到你的夢中先行躲避。”
“那他呢?”
“道長在與他們談判。”
我眉間深得像挖了條天壑,“子房他不是已經布了什麽驅邪陣了嗎?我分明看見他在院子裏寫寫畫畫的。”
霍去病搖搖頭,用手比劃說:“道長實則布了兩道陣。院子裏的是他用妖物的血布的引邪陣,院子外布的是圍陣。他想将妖物引到院中,再困住他們。”
“啊?那你為什麽要坐在外面?你明知道他們就是沖着你來的!”我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盯着他,但下一刻我瞬間了然了,說話都變得磕磕絆絆的,滿是有氣又無處撒的憋屈感。
“你是在做誘餌是吧?子房勸你做的?”
霍去病微微皺眉,臉上卻神情堅定:“敵在暗,我在明,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引蛇出洞。”
Advertisement
“那你有沒有想過,要是子房出賣你呢?你今天才見過他吧,就那麽相信他?”
他淡淡回答,“我還有的選嗎? ”
“……”
“何況如果道長想要出賣我,他早就賣了。”
我嘆了口氣,擺了擺手,就地一躺作死魚洩氣狀。
我實在想告訴霍去病,這位飄然出塵的道長從前就是漢營之中,最出色的說客,最頂尖的謀略家。
他從前對別人說,只有漢王能聽懂他的課業言語,其實并非如此,大多人只是嫌棄他講話難聽。
張良經歷得太多,又太懂人心變化,乃至于在非必要的時候,他懶得再給言語上一個好看的妝。
他總是手握匕首,開口就一刀紮進問題的心髒去,把鮮血淋漓的真相剖開來給人看。但真相總是殘酷的,大多人連前兩句尖銳開場白就已經頂不住了,畢竟人身處險境的時候,還得接受難聽的話,實在是對心智的極大考驗。
這恰恰又在張良觀察之內,他以此判斷此人能否有足夠魄力,能真正按照他的謀劃前進。在很多時候,人心博弈的勝負,往往就取決于意志強弱。他并不考慮太多實施者的感受,必要時刻,他連漢王都能扔滾刀裏溜一圈。
總歸他只是不想說好話,而不是不會說好話。只要他想,在十句話之內,張良幾乎能讓任何人對他心生崇拜,如一個虔誠的學生低眉俯首,聆聽他的諄諄教誨。霍去病能被他說服來以身作餌,我實在不至于那麽大反應。
霍去病走到鐘室主座上,低聲說:“我以為道長已對你說了計劃,你才出來出來與我一起,但是……貌似你毫不知情?”
“他但凡透露半個字,我就不可能出門半步,他這明明是故意隐瞞,想讓我也來當誘餌。”我說, “事到如今,多說無益。我們倆的死活,就都攥在子房手心裏,置之死地而後生咯。也不是,死的只有我,你早就沒命了。”
霍去病緘默不言。
良久,我怔怔地望着天花板,開口說:“骠騎将軍,你到底惹了哪路陰軍,如此追着你不放?”
霍去病搖了搖頭,說,“不知。如果是仇人,那就數不過來了。”
“死了都不放過你,你得是做了多對不起人家的事。”
“別人恨你,一定是因為你做了什麽嗎?即使你完全不認識他們,他們也照樣恨你。”
我笑了一下,繼續分析說,“陰軍來得這樣快,想必據點應該離我們這兒不遠。甚至,可能就在這長安城內。”
霍去病沉默了下來,似乎在低頭沉思。能召喚出這種邪物,方士至少也需要祭壇之類的東西,這些早被當今皇帝列為重要建設資源。而長安城的城防布局向來是軍事機密,他遠比現在的我要更熟悉。
忽的,霍去病把頭一歪,視線落到我身上,說:“你看起來好像,有點不大一樣。”
聽到此話,我又重新坐了起來,”哪裏不一樣?”
“你變老了。”霍去病說。
我恍惚了一瞬,忽的意識到一件事。我在夢裏依然是記憶裏的前世,可現實早變了模樣,有些事已經過去很久了。
我偏過頭去,苦笑了一下,幾乎是喃喃自語地自問自答,說:“十五歲和三十五歲當然不一樣,難道你四歲和你二十四歲也長得一模一樣?”
霍去病皺眉,又說:“你的衣裳制式,是侯爵朝服。”
我擡起雙臂,讓這身绮羅雲錦,繡着鄱陽湖浪,飛鳥水鷹的淮陰侯朝服展開來,又說:“還有呢?”
霍去病說,“你的心緒不寧。”
“不寧?何為寧?”
“你很憤怒。”
“……”
夢行的霍去病不再是模糊缥缈的魂體狀,他的形體變得清晰如常,雙腳踩在堅實的地上,與一般的生者別無二致。
我緩緩放下雙手,起身走上主座,迎向他那雙清澈、堅毅而逼視的眼睛,說:“我已經不憤怒了。”
“人在夢裏是不會撒謊的。”
我吭聲冷笑,喉嚨發一種極其挑釁的語氣,“呵,裝得一副很懂的樣子,都被你懂完了。”
出乎意料的,霍去病沒有被我激怒,他毫不退讓,凜然而堅定。我不知道他此時在想什麽,但他讓我想起了風雪中的白桦,而非他這個年紀該有的那種明豔照人,像一場春雨就能摧折的桃花。
真是奇怪,他死的時候明明那麽年輕,一個年輕人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霍去病的視線投向房梁上的花紋,說:“我小時候去宮裏看望姨母,長樂宮到處我都偷偷逛過,但從沒來過這個房間。”
我轉身走到開闊的地方,走到鐘室中央,擡腳輕輕跺了跺腳下的石板,發出冰冷堅硬的響聲。
我伸手向上指,說:“你想知道這裏是哪兒?那我告訴你吧,這裏的确在長樂宮,這個地方叫鐘室。”
“鐘室?長樂宮鐘室是封住的。你……”
我現在信了夢中無法掩飾心緒的說辭,霍去病臉上通常沒什麽表情變化,而此時他的瞳孔無意識地瞬間睜大了,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神情。
“‘言之所以為言者,信也。言而不信,何以為言?’,韓言,韓信。我說了好幾次,我不記得我作過俳優啊,你怎麽總以為我在說笑話呢?”
我戳着自己心口,聲音愈發地高亢,“我就是死在這裏的韓信,我死了,像你一樣死了,我不知道為什麽又重新活了一次。那位道長就是留候子房,這樣能理解了嗎?如何,現在要發表感言嗎?我為什麽憤怒,你說我為什麽憤怒?換做是你,又當如何呢?”我的左手撫着脖頸,手掌之下仿佛還是隐隐作痛,“如果不是我,他們都得死!我相信他們,可是到頭來我又得到了什麽?”
“僅憑一個人的力量是辦不到一切的。”
“得了吧,裝什麽裝,衛青又不在這裏,你背他的話給我聽有什麽意思?霍去病,你和我,我們不是自命不凡,而是天生不凡,我們與衆不同!自謙,退讓?憑什麽要低頭,明明是獅子卻要裝得像一只兔子?我們征服一切,我們該得到一切,是這些凡夫俗子該給我們讓步才對!我怎麽能,死在這裏……”
我聲音高亢,又兀自落下,連帶着鐘室內的光也黯淡幾分。并不像記憶中的那樣,在我的夢裏,鐘室的門一直是敞開着的,或許是因為我想讓它開着,但我從來沒有跨過那扇門。
這個房間不大,小得連馬都跑不起來,它像是我真正的棺材。
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這裏,被殺死,然後醒來。剛開始我還會恐懼,但後來我漸漸意識到這是在做夢,我忘記了殺我的人的臉,忘記了我的掙紮和憤怒,這裏只剩下了我自己。
那麽多年來,霍去病是唯一一個踏入這口棺材的人,不,是鬼魂。他沒有立刻接我的話,反而走到門邊,坐在門檻上,光線從他身後照來,整個人陷在一片逆光之中。
他聲音低沉,瞳孔之中空無一物,說: “我們的與衆不同,讓他們感到害怕。”
我雙手抱臂,昂首說:“他們本該害怕。”
“當一個人怕你,他就會恨你。”
“你想說什麽?”
霍去病閉上眼,繼續說:“十六歲出征那年,我想我定要一鳴驚人,建功立業,待我重返長安,所有人都必須看到我,任何人都無法再忽視我。我只贊同我自己,或者贊同說出了我想說的話的人,我一往無前,我碾碎一切,我乃天命之人。”
這時他忽的解下腰間的紫绶金印,語中帶着難以察覺的沮喪,“當我從千裏外的戰場回到長安,我能聽見凱旋的戰歌,聽見人們歡呼吶喊,可他們愛的是我帶來的誇贊,愛的是這個權印代表的東西,我其實什麽都證明不了。比起愛我,他們更怕我,恨我,他們錦上添花,他們又落井下石……只有一個人,他與他們不一樣。”
“衛青?”
“我自以為在追趕阿青的身影,我自以為無所不能,可無論是朝堂之上的惡意中傷,還是流言蜚語的暗箭,都是他獨自為我扛下的,他是名戰士,此刻他只為我而戰,我怎麽能一直假裝不知道?權力、金錢,除開其他的一切,只有他,即使是在我還什麽都沒有的時候,他依然陪在我的身邊,從未改變。他讓我知道,在成為符號之前,我是我自己。如果千萬人都記恨我的身份,如果只有一個人無所求的愛我,那會是他。”
“他們都很會演戲,你又怎麽肯定,衛青不是像其他人一樣惺惺作态?”
“那為什麽其他人不演呢?”
“自欺欺人才是最難解的騙術。”
“恰恰相反,是我醒悟了。”他把手中的金印像扔垃圾一樣丢到角落,“只是可惜,我已經沒有時間了。”
我冷笑一聲,說:“醒悟了什麽?世态炎涼,人心涼薄,這也用醒悟?”
霍去病嘴角勾起一個淺淺的笑,眼中卻滾下兩行淚來,“我醒悟自己所求的只是愛,是阿青的愛。”
我靜靜地看着他,感到一陣難過襲上心頭,眼角泛酸。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強行讓自己放松下來,最後化作喟然一嘆。
我低下頭,像哭似的笑了出來:“你太孤獨了,你太孤獨了啊。”我已經不知道這是對霍去病說的,還是對自己說的了。
此時忽然有一陣風吹進鐘室,風中夾帶着許多紫藤花瓣,紛紛落在霍去病的肩膀上。他轉身回望,兩眼驟然放光,用手一抹眼角,眨眼間就起身迎風奔了出去。
“這是?韓信,韓信你出來看吶!”霍去病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我茫然地看着地上的紫藤花瓣,它們在地上鋪成了一條淡紫色的花路,一直延伸到鐘室之外。
我走到門邊,遠遠望見熟悉的紫藤花架鋪滿紫英,花架上挂滿了四月的紫藤花,爛漫盛大,越過花架旁的圍牆,就是長平侯府。長平侯府并不在鐘室外,但這裏只是我的夢,我仰頭望天,濃雲散開,天氣晴朗,日光明亮。事情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
我擡起腳步,非常輕松地越過了門檻,腳步輕盈,像初夏的一縷風。趁着霍去病沒注意,我轉頭悄悄抹了抹眼睛。
霍去病站在長平侯府之外,他試着推了推門,發現不再有禁制的風牆阻攔着他。我快步跟了上來,一腳踢開大門。“這不是你舅舅家嗎?進去啊。”
憑着早上入府的記憶,加之先前霍去病的描述,我在夢中再造了一個長平侯府。夢中的侯府就不再有什麽守護禁制,也沒有要鬼鬼祟祟的潛入了,即使有幾個侍女護院走過我們的身邊,也是視而不見。
霍去病領在前頭,對路線了若指掌,他東看西看,眼睛放光,對周遭都感到十分親切。他走到一堵牆前,糾正了這裏應該是一條通往議事廳的路。
我心念一動,牆壁消失,化作石磚鋪成的小路,整個侯府的構造在我腦海中變得愈發清晰。
“你只進過侯府一次,就能複刻得這樣相像,當真厲害。這裏簡直像是又一座長平侯府。”
我看向亭中的花木,忽的福至心靈,搖頭說:“沒什麽,因為長平侯府的設計真的很像另一個人的府邸。”
“誰?”
“子房。”我接着說,“真的很像。”
我拍拍他的肩膀,讓他跟我走,沒一會我們就走到了衛青的房前。我說:“這裏就是你弟弟帶我來的地方了,大将軍就在裏面。”
霍去病看了我一眼,他伸手推開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