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茂陵
茂陵
霍去病聽聞此聲,立刻推開看窗戶,一陣強勁的秋風登時吹進了屋子。我當即翻身下床,奔到屋外,此舉引得侍女和護院們又驚又疑,紛紛圍了過來,看向我倆。
秋風習習,天高氣朗,草木不複夏日的茂盛,紛紛凋零。霍去病伸出手去,一枚金黃色的銀杏葉随風緩緩飄落,輕輕落在他的掌心
我走到他身旁,說:“我知道大将軍在哪兒了,你想去見見他嗎?”
霍去病眨了眨眼,滿臉都是“這還用說?”的表情。
“走,我們騎馬過去。”我笑着說:“長平侯府的馬廄在哪兒?”
“這邊,走。”霍去病迫不及待,奔起似的在前領路。
我們一離開,侍仆們就像是無事發生似的散開了。
我方才甚至在他們當中看見了當時叫住我的那名護院,他們都是我憑着今日的記憶,又在夢裏捏造出來的,若不是霍光有意避開了府中人,我還能捏出更多的人像。霍去病看向侍仆們的時候,眼帶欣喜,似乎是從中看見了哪位熟悉的故人,然而對方表情寥寥,讓他很快意識到這只是在我的夢裏,于是他臉上的悅意像是一朵暴露在陽光下的冰花,迅速的融化凋零了。
“剛才那幾個人,你都認識嗎?他們都是我今日在府中見到的人。”
“只能認識幾個了。”
“大将軍是不是平日待他們很好?”
“舅舅與人為善,對所有人都很好。”
我從馬廄了挑了一匹馬,說:“這樣的人,的确命不該絕。”
“什麽?”
“沒什麽。”我翻身上馬,握緊缰繩喝了一聲,駿馬飛馳而出,瞬間将霍去病抛在身後。
Advertisement
他能認出的那幾個故人,我料想應該就是府中還聽命于衛青的人了,有了他們幫忙,即使背後的人自以為已經掌握衛青的一舉一動,衛青也能瞞天過海。
人心才是最難算的,它有時愚蠢軟弱,背信棄義,有時卻又堅韌忠誠,不失不忘。
我策馬向茂陵的方向,霍去病緊随在後,沒過一下就越到了我的身前。我啧了一聲,幹脆讓馬兒慢慢地踏步前進。記得我上一次騎馬,還是在漢六年,被帶到長安之後,因為怕我逃跑,連馬都給我沒收了。幸好是在夢裏,要是換成真的馬匹,跑那麽快,我八成得摔下來。反倒是霍去病得心應手的樣子,馬兒倒像是他的故友一般。
我們不一會兒就來到了一座山丘之上,這裏遠遠就能望見那條長路——通往骠騎将軍冢的長路。
“這裏是哪兒?”霍去病向前眺望着,一副像是在尋找什麽的模樣,說:“舅舅不在這兒啊。”
我悠悠行來,雖然心知這個行為多少透着點詭異,但還是擡手指向前方,對着霍去病說:“前方那座冢修的模樣像是祁連山,是骠騎将軍墓啊。”
霍去病瞟了一眼,點點頭,說:“然後呢?”
“然後你看那裏。”
霍去病順着我指的方向看去,一輛馬車在小路上緩緩行駛着,向着墓冢的方向。他像是意識了什麽,死死地盯着馬車不放,過了一會兒,路邊不斷有人走到小路上,對着馬車呼喚。稀稀落落的守衛攔不住越來越多的人,馬車不得不停了下來。
接着有人從馬車上走了下來。霍去病見到衛青的一瞬間,手上立刻勒緊了缰繩,似乎立刻騎馬沖下山坡,趕到他的身邊。可他發現自己只能停留在這座山坡上,根本過不去。
“這只是我的記憶在夢中的投影,你過不去的。”我解釋說。
霍去病臉上閃過一絲凄哀,他沒有激動反駁,只是怔怔地望着遠處的衛青,一刻也不肯移開視線。
來人的手上都提溜着好幾個包裹,不斷對衛青說着什麽。衛青聽他們說完後,他接過來人遞來的東西,身後的随侍立刻給過去錢幣。隔得太遠,我們聽不清衛青究竟說了些什麽,但過了一會兒,衛青好像說服了衆人,人群漸漸散開了。衛青重新上車,馬車的車輪繼續向前,最後停在山冢之下。
衛青走下馬車,他一步一步地朝着山冢邁步而上,終于消失在道路的盡頭,在那座墓冢的盡頭。
山間的銀杏被秋意染得燦如華金,美輪美奂。我回過頭,才發覺身旁的霍去病在無聲無息間淚流滿面,他緊緊地抿着嘴,壓抑着哭聲,但眼淚還是不斷從眼中滾落下來,滴落在馬的脖頸上。他的馬兒像是感應到了他的哀傷,發出聲聲啼鳴。
我偏過頭去,沒有看他。除了刻意表演,我想應該很少有人想讓別人看到自己哭泣一面的。“我沒聽見過大将軍說話,所以沒辦法向你還原出來。”
“舅舅的聲音很好聽。”霍去病帶着哭腔回了我一句,說:“像是山澗的清泉一樣,不對,就好像……”
“行了打住,別向我描述了,我不想特地想象一個男人的聲音,還是在夢裏。”
霍去病破涕為笑,手上混亂抹去臉上的眼淚。
我瞥了一眼他雙眼通紅的樣子,心想這家夥平日裏一副沒什麽表情的冷淡臉,可私底下一牽扯到衛青動不動就掉眼淚,也不知道是不是從前在衛青面前就哭慣了。輕易表露真實的感情是軟弱、幼稚的表現,尤其是哭泣,而交付感情更是危險之舉。
與往常交往中以誠交心不同的是,權力場裏沒有什麽真心可言,你必須足夠冷酷,足夠兇殘,才能成為勝利者。一個人在權力場中交付真心就意味着一件事,這個人願意為你死一次。
我不覺想到了很久以前的自己,心裏泛起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對霍去病說:“在你祭日那天,大将軍每年都會來看你,已經十年了。路上的那些人都是想求見他,所以特意等在這條路上的。你知道他來看你嗎?”
霍去病微微低頭,聲音喑啞,“那天之後,我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事物。包括那一天,我什麽都想不起來。”
我說:“聽你這麽說,我心裏平衡多了。如果換做是大将軍先你而去,你也會這樣的。”
霍去病沒再說話,他翻身下馬,席地而坐,坐在一片銀杏葉堆積的山坡上,望着衛青消失的遠方發呆。金色銀杏葉随風而起,在空中旋轉飛舞,他的身影在這盛然秋色之中顯得愈發地孤獨寥落。
“今天你欲言又止,舅舅的情況如何,如實告訴我吧。”他頓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求你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出手抓住一枚空中飄落的銀杏葉,“正如我同霍光說的那樣。不過你不必擔心,太醫院的小把戲動不了大将軍,還有很多人在暗中幫着他,今天如果不是他,我和霍光還出不來。反而是大将軍,似乎是順水推舟地在陪他們兜圈子,至于他究竟目的如何,我實在是無從知曉。”
我故意避開談論衛青的病情,又繼續說:“至于兇煞,現在我們不是有子房嗎?我對玄乎的東西不了解,他肯定更了解,解煞找他肯定沒錯。”
“謝謝你。”霍去病說。
“嗯?”,我怎麽做夢都還有幻聽了。
“謝謝你為我做了那麽多。”
他又說了一遍,這一次我聽得很清楚,不是幻聽。從未想過有人會向我道謝,我竟一下突然不知作何反應,手裏的銀杏葉都捏成了一團。
我想着想着,最後笑了出來,說:“不是,也沒有全都是為了你。”
“比起擔心大将軍,不如擔心擔心你自己。長安城的祭壇都在何處,你想起來了嗎?”
霍去病回答:“官府管轄內的祭壇,長安城一共有十處,兩處在宮內,還有東南西北各有兩處,都歸蕭氏家族世代管領。至于其他民間私底下的小祭壇十分零碎,統計不會很全,統計歸檔小光應該能查得到。”
我腦門兒像是話裏的詞句砸了一下,“蕭?哪個蕭?”
“你說還有哪個蕭?”
我的手負在背後,不自覺地攥緊成拳狀,說:“骠騎将軍,你有沒有覺得,我這個夢的時間有些太久了。”
我話音剛落,周圍的群山變得支離破碎,整個夢境驟然猶如崩塌的鏡子。我想要醒來,然而在世界的碎片之間,竟有一縷若有似無的煙霧猶如漁網一般,将它們兜住,讓我無法脫離夢境。太久了,子房肯定遇到了棘手的麻煩,能在談判言論上與他交鋒如此之久,還不分勝負的,我印象裏只有一個人。
“你醒不過來嗎?”霍去病站了起來,周圍滿是飄浮着的夢境碎片。
我彎腰撿起地上的一根樹枝折斷,将滿是尖刺的一頭對準了脖頸,說:“這也想困住我?哼,可笑。”
“骠騎将軍,準備回去了!”說完,我将尖刺狠狠刺向咽喉要害。
我猛地從夢中驚醒,首先襲來的就是劇烈的疼痛,大腦疼得嗡鳴作響,耳中還在隐隐地耳鳴。我掙紮着爬起,發現自己就躺在堂屋中,院子的地上滿是淡藍色的發光碎片,像是一顆巨大的夜明珠炸開了一地。借着碎片淡淡的熒光所看到的景象,讓我霎時有些後悔,還不如重新暈過去。
院子中站滿了今日見到的類蛇妖物,體型甚至要更大,他們安靜不動,像是一尊尊凝固的雕像,密密麻麻的蛇鱗上泛着危險而詭異的冷光。張良站在他們當中,黑暗之中看不清他的動作。
不一會兒,他發現我醒了,于是轉過身來,與我對望。在黯淡的藍光中,張良手持銀劍,渾身浴血,缥缈脫俗的仙意不見蹤影,更像是身伴死亡的黃泉使者。
離我不遠架着一尊香爐,霍去病的靈體在香爐旁漸漸凝彙。此時安靜的妖物突然開始躁動不安,離得最近的一只發出一聲難以描述的凄厲尖嘯,揮舞着利爪霎時迎面向他撲來!
霍去病反應極快,側身就地一滾,當即閃身躲開。妖物撲空,還想再攻,電光火石之際,一道銀影從我眼前閃電般掠過,帶着破空之聲穿透血肉。
方才還在張良手上的銀劍,此刻正紮穿了妖物的胸膛,金鳴聲聲,将妖物釘死在了堂屋的柱子上。匕首般的利爪離霍去病不過堪堪一拳的距離,被生生逼停,再不能前進一分。
其他妖物的躁動立刻平息了。
張良面朝着黑暗,往日平和的聲音此刻怒意凜然,令人心生寒意,“此乃相國先兵後禮之道?”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我什麽都沒有看到,但雙眼卻着魔般地凝望這幽邃夜色。
“子房,你在對誰說話?”我問。
傷口裂開,鮮血從額頭流了下來,劃過眼角,我渾然不覺。一種異樣的戰鬥欲望從我心頭浮現,它壓倒了一切其他的感受,只覺得在這血流成河的時刻,我必須在場。
夜色深處傳來一聲我難以理解的喑啞低語,我沒有聽懂,張良和霍去病卻不約而同臉色一變。
張良緩步走來,在暗淡微弱的光中,他的表情愈加模糊不清。他拔出紮在柱上的長劍,妖物的屍體在地上滾了一下,停在霍去病的腳邊。
一滴紅黑色的粘液從劍尖滴落。霍去病擡起頭,那映着幽寒冷光的劍尖,此刻直指他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