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院子
院子
我曾經耗費了很長的時間用來研讀兵書,很久很久,幾乎是我的一整個少年時代。
這些文字仿佛一支照亮幽暗迷宮的火炬,令難以捉摸的人心顯形于黑暗。我如獲至寶,為此傾注大量的時光。
當時正逢帝國巨人倒下的前夜,風暴醞釀,隐隐未發。我籍籍無名,富陵湖的水倒映着我茕茕孑立的身影。
“兵者,詭道也。”處于戰争之時,為了贏,參戰方可以耍任何肮髒的把戲。道德?力量就是唯一的美德,弱小簡直是罪無可恕。
或許有人可能覺得我自信到近似于妄想,但我從未懷疑過這一點——如果這座天下亂世的戰場需要一個統治者,那這個人就是我。以我之謀為武器,我比任何人都要更加強大。
“兵無常勢,水無常形”。然而一切都在變化之中,沒有誰能夠完完全全地計算到一切,最初的弱者可能翻盤,看起來必勝的贏家也可能一敗塗地。了解得足夠多的人就會深知,陰溝裏翻船不是什麽特別稀罕的事情。
就像……就像我以攻心戰術絞殺了當世最強的英雄,自己最終卻又死在了人心的鍘刀之下。
後來我在心中為自己續寫了一段——良策算盡,聽天意。
最後的成敗得失,真的得靠點運氣。
聽說,霍去病的運氣好像總是特別好。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暈過去了多久,雨早已經停了。此刻雲朵忽然悄悄地移開,溫柔的月光從夜空灑下來,不合時宜地照亮了此刻詭異的我的院子。
師父大概也沒想過,他坑蒙騙人大半輩子才攢錢買來的院子,有一天能擠進來那麽多奇奇怪怪的東西。
院子裏能動的活物有很多,但是活的人只有我一個。
我認識張良很多年了,他的朋友遍布四海,多到戰時他無論身處哪個陣營,對面的陣營中也總有能為他挺身而出的好友在。
我的朋友則很少,敵人倒是多的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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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算得上他的朋友,但據我對他粗淺的了解,他不是一個喜歡開玩笑的人,至少不喜歡在這種時候開玩笑。
張良面色冷峻,他的劍此刻距離霍去病只有一寸遠,直直地指着這個明明他才救下的,鬼魂。張良當然會劍術,劍術只是他學習的諸多課程中的一門。他來自昔日韓國最為頂級的貴族之家,家中五代為韓國相國,如果韓國未滅,不出意外的話,他很有可能就是第六代的相國。
我只是從來不知道他實戰水平如何。就黃昏時分的長街斬妖來看,張良的劍法出招是出乎意料的淩厲飄逸。
而為劍所指的霍去病一手撐地,他緩緩站起,毫不示弱的雙眼緊盯着張良動作。
他全副集中,處于一觸即發的作戰狀态。
由于他長時間處于靈體狀态,我沒見過霍去病動真格是什麽樣子,但他方才躲過妖物攻擊的極限閃避,分明屬于一種本能反應。這種不必看見目标就能做出的即時躲避,只會在實戰經驗極其豐富的格鬥家身上存在。
這倆誰也不是好捏的柿子,現在也不是他們應該打起來的時候。現在敵在暗,我在明,信息太少形勢不利,得先弄清楚狀況。
以張良的做法,如果他真想殺霍去病,那麽之前他就必然選擇一擊致命,不可能給對手任何反應的機會。所以他在猶豫,或者說他出于某些理由沒有動手。還有回旋餘地,現在一定要冷靜。
一放松下來,臉和脖子都疼得不得了,加之左腿不知什麽時候撞到了,更是疼得厲害。我擦了下臉上的血,掙紮站起,踉踉跄跄地靠近到劍拔弩張的兩人旁邊,正好幹擾兩人直接對攻的路線。
“子房,先把劍放下,當中莫不是有什麽誤會吧,他犯了什麽天大的罪,要你來動手處決?這裏好歹是我家,給我點面子,有話好好說。”
我想自己現在滿臉是血,肯定很難看。借着月光,我看清對面的張良雖然渾身浴血,神情凝重,卻依然猶如仙人之姿。
他微微垂眉,瞟了一眼霍去病,又看了我一眼。背着院子的另一只手微微擡起,他的指尖飄逸出點點熒光,而後手心忽的炸開了一簇小小的白色火花。
在那一剎那,我好像看見漫天月光化作一簾巨大輕盈白紗,從天空緩緩降下,落在堂屋四周,将堂屋如籠子般罩起,而被隔着月紗之外的妖物身影變得扭曲模糊。
張良突然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他手腕一翻,手上銀劍化作一霎流光,消失無蹤。
“如何,沒吓到你吧。”張良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對着霍去病說,“是幻術,今日你們可見過的。”
霍去病只是稍稍後撤半步,依然一副提防的戒備動作。
我忽的想起來,之前在長街時,明明遠遠看去張良還是持傘雨中,一接近之後眼前就變成了斬妖現場,應該用的就是這個法術。
确認了張良現在沒有敵意,我的左腿太疼,索性又坐回地上,我仰頭問他:“幻術外面的是誰?相國,總不是在說我吧。”
“能讓你稱為相國的人,是蕭何。”我用的是肯定句。
張良整了整衣服,儀态端正地坐下,與我平視。
他微微點頭。
“為什麽?要他再死一次,總得給個理由吧。”我轉向霍去病:“你是把蕭家的人宰了?嗯,你幹得好。”
霍去病臉色陰沉,聲音猶如夜鬼幽語:“他方才說,兇煞。”
兇煞?怎麽又是這種玄乎的東西,等一下,這個詞好熟悉。我心中一沉,啞然失笑,盯着張良,說:“兇煞,不會是大将軍衛青的兇煞吧?”
張良沒有回答,等于默認。過了一會兒,他看向我們二人,緩緩開口:“大将軍衛青此番兇煞不同尋常。尋常兇煞只影響宿主一人,可此煞卻極為險惡,不僅禍難己身,更殃及蒼生。解除兇煞,亦是我此番回到長安的緣由。”
“?”
“……”
難怪張良會出現在長平侯府外,還恰好救了霍去病。此時我和霍去病兩兩相望,我是一頭霧水,霍去病則微微眯起了眼睛,從眼中流露出冰冷的寒意。
“會不會是哪裏出錯了?”我試探着說,雖然心裏猜到可能性非常低。
張良搖搖頭,說:“蕭相他們亦為此而來。此兇煞與骠騎将軍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霍去病一言不發,他冷着一張臉,不耐煩地甩了甩衣袖,最後還是在一旁坐下,靜靜地聽着。有關衛青的事,霍去病總是全神貫注,此時像是名訓練有素的冷靜獵人,眼中有嗜血的殺意,行為卻極其冷靜。
“兇煞與骠騎将軍有什麽關系?”我又問。
“暫未可知。”張良說:“蕭相認為,抹殺骠騎将軍後,兇煞自解。”
我冷哼了一聲,“子房,你不認同他的話,對吧?”
張良再次默認,他瞥了霍去病一眼,而後微微垂下了眉眼。
“要解此兇煞,絕非易事。我來為你們解釋。”說完,張良起身走到方才被妖物推倒的夢行香爐旁,低身捧起一捧灰燼,放到我們面前,又在灰上畫出一個太極的模樣。随後他合掌交疊,灰燼組成的太極圖案竟閃着磷磷微光,化作一黑一白的小魚,浮空旋轉着游動起來。
“骠騎将軍與大将軍關系匪淺,二者命格之間相互呼應,環環相扣。”這時,張良手指微動,一只小魚坍塌碎裂,化為灰燼,“如果失去了一方的呼應,那麽另一方亦自解塵鎖。”
話音才落,另一只小魚像是在風中搖曳的燭光一般,它搖擺不定,漸漸碎開,随後也跌落到了地上,化作塵埃。
“那你為什麽不直接出手殺了他呢?”我豎起兩根手指,說:“你救了他,還兩次。”
在旁的霍去病斜眼看了我一眼,一副不滿的模樣。
“因為這不過只是預估猜測。”張良聲音沉靜,就像是一名博學卻情感匮乏的學者,“若是無法解煞,那麽只會讓情況更加複雜,更可能置于無法挽回的田地。解鈴還須系鈴人,因而更好的解決方案是先弄清楚此兇煞是為何,再尋破解之道。”
“确實如此。”我點頭,咧嘴一笑,說:“知道病竈在哪兒,總是比盲目抓瞎要來的好,我也不認為殺了骠騎将軍就能解決所有問題。蕭何他們總是要更激進一些,很符合他們一貫的作風,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殺人就能解決所有問題嗎?”
張良瞥了一眼自己衣袖上的血花,說:“我也是方才知曉,這些陰間穢物是由他們所調遣。”
“他們?還有誰?”我起了好奇心。
“你都認識的他們。”張良回答說。
我努力克制住從心頭升騰而起的森冷恨意,與他交換了個眼神,示意我已經聽懂他的話了。
“你是想讓我去同他們辯論。”我直視他的雙眼,說:“因為你不想站在他們的對立面,直接反對他們。”
張良神色自若,說:“我無法當即就作決定。如有必要,我會随時改變主意。”
“所以你想讓我來跟他們作對。”
我臉上完全沒有笑意,卻還是咧嘴笑出了聲來,“子房啊子房,你看人還是那麽準。你什麽時候想到的這招?”
“在你聽到‘蕭氏’,就立刻強行突破夢行術醒來的時候。”張良沉着如初,低聲說:“現在我更想要站在你這一邊。”
“真稀罕,能得到你的支持可是不容易。你從前誰也不站,向來只站在漢王那一邊。”
實際上張良幾乎從不站隊,他旁觀一切争鬥,置身事外。
我活動活動疼痛的手腕和左腿,感到疼痛有了稍稍緩解,我站起身,說:“好呀,跟他們作對,全天下也找不到比我更合适的人選了。”
“你有幾成把握能說服他們?”
“原本有三成,現在的話有八成。蕭何嘛,我比你熟悉他。”我眨了眨眼,說:“我們可是‘知己’啊。”
事态明朗之前,如果不想被人當成刀子使用,最好的選擇就是不要站隊,與所有人保持距離,直到他們來求你。
張良保持沉默,不動聲色,他在等我說下一句。
我頓了一下,偏過頭直勾勾地盯着他說:“不過子房,你可否為我解析一二,與他們作對較量,我有什麽好處呢?無論是救他,或是救大将軍,乃至拯救天下蒼生,我都沒有任何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