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危險

危險

張良的臉浸在柔和的月光裏,好像下一刻就要同這月色一同飄渺歸去一般。他自始至終神色平和,我還是沒有看到我想要看到的,他臉上為難的表情。

不動聲色,難以捉摸,選誰也別選他做對手。

張良微笑直視我的眼睛,衣衫血染,在一瞬間卻流露出一種愈加超然的氣質,好像任何穢物都不能沾染分毫。他淡淡說,“陰陽四時,輪換不疊,一物易一物。那麽敢問将軍對什麽感興趣呢?”

“你能做到什麽?”

“将軍不妨一說。”

我揉了揉眼睛,一下子忽的想不到要什麽,眼角餘光瞥到了霍去病,我心思一動,說:“子房你學仙術,能讓他死而複生嗎?”

“可以。”

“當真?”

張良微微點頭,又說:“不過需要一名極愛其者,以自身魂靈為托憑,抛卻凡塵,潛心祈修,方可引魂重返世間。待魂歸之時,雙方亦各忘前塵,散落人間。”

“這也太虧了,才回來就各忘前塵,散落人間啊?”我細品了一下,不太對,“潛心祈修要修多久?”

張良淡淡說:“若有因緣天命,天意垂憐,數百年足矣。若命途多舛,難勘真言,長逾千年也未可知。”

我緊皺眉頭,“說了跟沒說一樣。”

張良微微一笑。

極愛他的人?誰愛他到能付出那麽多?不知道衛青能不能試一下這個人選,可是別說百年了,他連活到明年都不确定。這時張良用手輕拂自己的衣袖,衣裳上的血污就在這一霎間淡去,變回之前幹淨的狀态。

“修仙……修仙,仙人啊。我還有個主意,當今的皇帝極愛修仙長生,如癡如醉,比起當年始皇也不遑多讓。子房你進宮,向皇帝展示一下你的仙術,讓他把皇位傳給我,尤其是兵權,一定要記得交給我,然後你就帶他去仙山裏修仙求長生的,再也別回來。如何,這個可行?等我做了天子,一切問題就都不是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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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去病難以置信,擡頭瞪了我一眼。我叉手仰頭,扯開一個假笑,斜着眼睛看他,手指放在嘴上示意他噤聲。一片昏暗裏都能看見霍去病翻了個清晰的白眼,然後他低頭把臉埋在手裏,深深吸氣,默不作聲。他一看就很想發表什麽意見,但鑒于現在衛青什麽兇煞命脈都捏我手上了,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不想聽也得聽我的。

張良沒立刻回我的話,他指上翻飛,變幻着不同的手勢,像極了春社上祭司們投擲春枝的祭神手勢。

過了一會兒,他說:“下一任大漢天子,為人所制,傀儡其位,亡于盛年。”

“你不是在蒙我吧?”

“卦象如示。”

“盛年是有多盛啊?”

“弱冠逾後,命途陡盡。”

霍去病放下手,臉上閃過一絲難以道清的情緒,他忽的坐起,整個人都立了起來,朝向張良,“弱冠而後?如今太子方過弱冠。”

張良微微閉眼,沉默不答。

我笑了一下,對着霍去病補充說:“這麽說,要麽當今天子快駕崩了,東宮太子登基,然後也很快駕崩。要麽就是,下一任天子就不是太子了?”

霍去病咬緊了下嘴唇,重新坐了回去,他的雙手疊在膝上,目光微微垂了下來,又變成他慣常的那種沉思動作。

我轉向張良,又問:“下一任不行,那再下一任呢?”

張良手上又掐了幾個手勢,接着說:“再任天子,得命巧然,為君無道,為臣所廢,倏忽而已。”

“為臣所廢?意思是臣子廢黜了君王?”我訝然地盯着張良,連在旁的霍去病都不由得猛地瞪大了眼睛,一臉愕然。

“哪路的臣子,竟有如此雷霆手段?”

“天機不可洩露。”

我冷哼了一聲,向後退了一步,“子房你的意思是,做天子不是早死,就是要被人廢黜?那這帝位還有什麽好坐的。”

張良微微一笑,輕聲說:“比起登臨極位,将軍顯然對其他事更感興趣。時間緊迫,還望将軍早做決定。”

我望向張良的眼睛,他的眼睛像是黑色瑪瑙一樣倒映着月光,如退無可退,包圍一切的幽邃黑夜。籠罩着堂屋的月色紗幕漸漸變得透明,不知是不是幻覺,我甚至看到院子內的怪物們又開始微微地移動起來,朝着我們的方向靠近。

“方才我在夢裏說的話,你都聽到了?”

“是。”張良沒有否認。

我向霍去病偏了偏頭,說:“那你早知道我會保這家夥?”

“是。”張良肯定地說。

“運籌帷幄之中,子房啊子房,你還是你。”我搖搖頭,笑了一聲,豎起一根手指,說:“別忘了,你欠我一次。走吧,帶我見見蕭何,我好久沒見過他了。”

“将軍欲作何策以應蕭相?”

“你知道他的弱點是什麽嗎?蕭何這個人,他的眼睛永遠緊緊地盯着前方,不放過一切危險,所以他總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幾乎所有人都希望能跟在他的身後,很少有人有能力陷他于險境。他有時顯得膽大包天,是因為他覺得那并不是危險,實則他極度厭惡不确定,厭惡危險,只要有可能,他一定會想盡辦法撲滅所有危險的小火苗。若想讓蕭何照你的辦,就必須讓他感受到危機感,讓他看到有一場更大的,危險的風暴即将到來,大到能掀翻他的宮殿。”

張良看着我,臉上終于露出一個發自真心的微笑,他已經完全聽懂了。而我望見霍去病眼中的疑惑,于是多加了一句解釋。

我指着自己,說:“在他眼裏,還有誰比韓信更危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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