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恭候

恭候

“蕭何在哪兒?”我問。

張良沉默站起,扶起歪倒在一邊的香爐,又從懷中取出一塊方方正正的木料,一縷淡淡的幽香從木料上飄逸而出,萦繞鼻尖。

香氣清冷悠遠,其中仿佛伫立着一座遠在雪山雲端,華麗輝煌的雲中宮殿。

“這香是……”我不敢肯定,試探着喃喃出聲。張良沒有回答,只是把手上的小塊香木遞給我。

跟着師父學醫數年以來,我一直在刻意地訓練對氣味的敏感度。除了辨別藥材品質正不正之外,跟賣藥李四砍價能砍大刀還是小刀,能摳下來多少師父的回扣就靠這鼻子了。

我聞了聞香木,當即脫口而出,“是柏梁臺的香木。”

張良張開手,掌心懸空燃起一星明滅的火苗。

我投香木入爐,張良随即手指輕動,火苗霎時飛進香爐,爐上孔洞升起袅袅青煙。

“原來是要焚燒用的。”我低聲自語。這木頭燃燒之後,氣味天差地別,怪不得我認不出來。

張良手上撚訣,解釋說:“夢行木焚燃後,便可施展夢行術。我們夢行前去,若是途中有變,也可全身而退。”

我轉頭看向霍去病,:“那他呢?”

此時,青煙不斷向張良周圍聚集,籠罩着堂屋的月紗變得越發晶瑩剔透,簡直像是凝結的纖弱冰晶。

張良浸泡在煙霧香氣之中,聲音波瀾不驚,仿若從極遠處傳來:“此行危險,還請骠騎将軍在此等候。”

霍去病的靈體變得愈發透明,他坐的筆直,雙唇抿成了一條線,眼睛緊閉。

我撿起張良的劍,走到他身旁。他察覺到我靠近,擡頭向我投來一個彷徨而哀傷的眼神。而後他忽的雙手合禮,我趕忙上前一步,托起他的手,壓着聲音說:“好了好了,不要拜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麽。”

Advertisement

我手上傾斜,劍身出鞘,反射冷寒月光,倒映在霍去病的臉上。

霍去病還是沒有擡頭。

霍去病是一個極其傲氣的人,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發現了。

與從前不同,現在的他做很多事都無能為力,他甚至無法承受白晝陽光,也無法自己一個人獨行。無論從前如何,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呼風喚雨,位高權重的上位者很長一段時間了。

然而這種傲骨是天生的,是不會消失的,與什麽權力地位都無關,它存在于心裏。

我見過他流淚,也求過人,都是為了同一個人。我還以為,我再也不可能見到這樣的真心了……

我把張良的劍放到他的面前,劍身敲在地上,發出一聲铮鳴。

他終于擡頭,我蹲下身,瞥了一眼月紗外的怪物。

“我會幫大将軍解煞,之前我答應過你的。骠騎将軍,拿起劍,別低頭。在我們沒醒之前,此身安全啊,就托付給你了。你聽我說,要是連我都說服不了蕭何,那世上就沒人能說服得了他了,你信不信?”

良久,霍去病凝視我滿是血絲的眼睛,他在确認我的話。

霍去病跟我是一樣的人,他應該明白,我在給他承諾一個絕不背棄的誓言。

他拿起劍:“淮陰侯自然信得。”

我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了,笑着說:“我不是淮陰侯很久了,叫我韓信就行。”

“我也不是骠騎将軍很久了,叫我霍去病。”

“霍去病,你打仗是不是從來沒輸過?”

霍去病點頭。

“我也是,我從來不輸。”

霍去病愣了一下,而後恍如春融雪化,莞爾一笑。

一只月白色的詭異蝴蝶不知從何處飛來,如月色的流火一般,振翅翩翩,悄然落在霍去病頭頂上方。

“?”

下一刻,面前的霍去病整個靈體驟然化作無數月白的蝴蝶,四散飛舞。

我又驚又奇,趕忙轉身尋找張良。只見青煙與月蝶在他周圍環繞飛舞,張良沉默擡手,在空中輕輕一揮,袅袅青煙随着他的手四散游離,籠罩着堂屋的月紗霎時化作萬千數月色的蝴蝶,振翅而起,在黑夜中閃閃發光,又如流星般旋轉飛舞。

我全然忘記周遭一切,眼中只剩下這絢爛瑰麗的月光蝶舞。

“将軍,到了。”

聽見張良的聲音,我如夢方醒。

蝶舞不見影蹤,梨花紛飛如雪,從我身旁的梨木枝頭随風而落,幾乎将我和張良籠罩在一片花雨其中。

我與張良此時夢行置身于一處半山腰上,滿目盡是花木盈山,連綿不絕,春光燦爛。我腳下是一條青石小路,一直通往山頂,山頂伫立着一座二層的祭舍。

張良輕輕拂去落在身上的梨花花瓣,淡淡說:“走吧。”

他擡步向前,這時我忽的發現,依然有一只小小的月光蝴蝶,悄無聲息地落在他的肩頭。再一眨眼,蝴蝶又化成了他衣上的小小繪飾。

張良身上依舊是那件樸素的微藍道袍。

而我正是夢中的模樣,不是十五歲的少年,而是在長安被軟禁了數年的淮陰侯。

這樣更好,這樣蕭何才能認出我。

“蕭何在這裏?”我問。

張良停下,他回身答說:“也許在。”

“也許?”

張良沉默轉身,又繼續向前走去。

我沒有跟上去,站在原地,打量觀察青石路盡頭的祭舍。

祭舍是為了周圍的祭壇而專門建造的小樓,平日用來存放祭禮用品,以及給祭司臨時居住。但這座祭舍顯得有些不同尋常,一般的祭舍只有一層,但它卻建了兩層木樓的結構,二樓懸挂祭舍标志的旗幟。

此時祭舍的木門吱呀一聲,被人輕輕推開,一名身穿春社祭服的男子走了出來。他像是被我和張良的聲音吸引出來的。

他立在門前,見到張良,臉上閃過一絲驚詫,而後面露喜色,十分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禮。

張良臉色微動,臉上浮現出再遇故人的淡淡微笑,也微身回了一禮。

但我的臉色就沒那麽好看,也可以說其實是非常難看。

我雙手抱臂,立在原地,冷哼一聲:“陳平,蕭何呢?怎麽是你在這裏?”

陳平對我就沒那麽彬彬有禮了,他斜眼一瞥,冷聲說:“我受敬伯所邀,在此候客。沒想到,等的是你,早知就栓只狗等,也是一樣的。”

“狗怎麽你了?狗活着還是死了,都是條好狗,有的人活着還是死了,那都不好說。”

“你什麽意思?”

“嗯?還能是什麽意思呢?”

雲夢之後我被挾來長安,我自然知道是陳平出的主意,另外我也一直看不慣他的為人處事,那些年在長安街上我兩碰見了,陰陽兩句屬于基本操作。

後來陳平見了我,基本都繞道走,那倒不是因為他怕我。是因為我身困長安,無路可退,完全無所謂了,他卻還得經營他的官政坦途。

如今他的榮華富貴也已成雲煙,現在這個局面就是狹路相逢,誰退誰慫。

我攻擊一句,陳平立刻反擊兩句。看他那張白玉似的臉給氣得通紅,我心裏就高興,哼,再罵兩句回去聽聽。

眼看我兩互相指摘,不甘示弱,新仇舊恨的爛賬算盤聲敲得啪啪直響,越走越近,眼見口頭攻擊馬上就要上升為動手鬥毆。張良一臉難色,趕忙站在中間,張手把我兩強行分開。

“諸位到齊了?”

一聲極為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陳平暫停回擊,他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顯得更加鎮定。

張良的臉色迅速恢複如常,平靜地看着來人。我聽見身後之人向他微身作禮,衣物牽動的窸窣聲。

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是誰,我與他曾是戰友,曾并肩作戰過一段歲月。

他跟随我,輔助我,監視我。

直到後來我才明白,他所真正忠心聽命的并非漢王,而是蕭何,從始至終都是蕭何。

蕭何永遠會為自己的謀劃準備退路預案,而他就是蕭何影子分身,能貫徹預案的另一個自己。

“敬伯,蕭何在這裏嗎?”我出聲發問,轉過身去。

一陣風來,山坡之上,百花招搖。

曹參一如記憶中的輕松神色,好像任何事都不能讓他皺一點眉頭。他立于融融春光之中,微笑答說:“蕭相恭候多時。”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