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背水
背水
“恭候已久。”
一路上我都在琢磨曹參的這句話。蕭何提前讓陳平在等，卻沒有告訴他事情的全貌，說明張良的插手，已經讓他不得不啓用預案了。
蕭何不通行軍兵法，曹參則有多年行軍生涯經驗，讓他坐鎮參與，分明是怕我拐到他的盲區裏詐他。陳平本身就是個詭辯能手，同時又極其擅長分析梳理事件邏輯，能忽悠住他幾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蕭何的二手準備總是像他一手準備那樣謹慎。
曹參在前引路，陳平與他并肩在前，踏着青草路往前走，兩人低聲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什麽。
我與張良緊随其後，我眯着眼睛瞪着前面的背影，沒好氣問：“這裏是哪裏？怎麽什麽阿貓阿狗都在？”
張良低聲回答：“旦暮界。此處是由祭壇巫司虛設的結界空間，生靈往魂都可招引到此，那些陰間濁物就是蕭相在此指揮調遣。”
“既然誰都能來，那該讓骠騎将軍也過來，多個人還多個幫手。我們才兩個人，你看蕭何叫了那麽多人。”
張良搖搖頭：“骠騎将軍率性直爽，言語之争，對上蕭相是以短擊長。其次，若蕭相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下令挾持骠騎将軍，對方人多勢衆，我沒有把握一定能從他手上将人搶下來。兵貴勝，不貴衆，将軍以一當千，也不必人衆。”
“捧殺我？”
張良淡淡一笑，春風拂面：“誠心誠意。”
雖沒什麽心思欣賞繁花盛景，我還是本能地打量起周圍的地形。
這旦暮界似乎是按照城南外的郊野搭建的，前兩日我才從城南參加祭社回來，沒注意到蕭何在這樣偏僻的地方都還藏着祭舍。我下意識地想，若是長安進入戰時，此處改造成一個隐蔽的武器庫還真是個好地方。
人總是要死的，能成仙的又有幾個人呢？當今皇帝野心勃勃，朝堂風雲詭谲，晚上的死人比早上的活人都多。蕭何讓他的後人把持着掌管靈神的祭司之職，不僅保全富貴，還能讓他暗中對人間産生影響，再好不過的買賣了。
蕭何出生之時，就已經是蕭氏家族中确定的未來家長，所以他一生都背負期待，成為那面引路的，高高飄揚的旗幟。他能得到跟随者的傾力支持，同時也意味着必須承擔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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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就真做了一輩子的家長和首席。
深謀遠慮，陰陽演技，心如鋼鐵，蕭何擁有成為一名頂級政治玩家所具備的一切品質，甚至當年在政績考核裏他也總穩居第一。
我到達漢營時，蕭何是最早與我結交的人之一。那天，蕭何拿出他的珍藏陳釀，與我月下對飲。當時天下未定，戰亂未平，醉後的他卻一反常态，像個天真的孩子不切實際地描繪着田園牧歌，國泰民安，天下人安居樂業，不再流離失所……
他傾其一生都在提防混亂，壓制危險，維持穩定，為此他可以哪怕讓渡利益，犧牲尊嚴。說出來可能很多人不信，起初連我也不敢相信，這一切的動機竟是他發自真心地愛着天下人。
尤其親眼目睹了那段漫長混亂的秦末歲月之後，蕭何更覺得自己對此負有責任，他會竭力維持這樣祥和的圖景，在所不惜。
他早就不是他自己了，他只為了他的信念和理想而活，所以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殺了我。
既然如此，蕭何最不想看到的事，就是我要全力攻擊的突破口。
張良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從回憶沉思中抽身出來，偏頭看他。他淡淡說：“要過橋了，小心腳下。”
我驀地停住，聽到不遠處傳來的潺潺水聲。
如玉帶般的清泉自山中湧出，澗水漫過高低錯落的參差山壁，在低緩山腰處積成一處頗深的幽深水潭，一架石橋飛渡其上。
蕭何站在橋上，居高臨下地目視着我們來的方向。他一身閑游的便服，仿若正于春游途中輕松悠閑的模樣，而他身旁還站着一人，看清他的面目時，我猛的呼吸一窒。
我皺眉瞪向蕭何，而他迎上與張良微身作揖，只對我丢來一個短暫的眼神，其中竟有一絲幾不可聞的得意之色。
我想過是一場惡仗，沒想到是怎麽惡的仗。這下難辦了，蕭何連郦食其都找過來了。
過橋走過郦食其身旁時，他幽幽出聲；“将軍，多年不見，別來無恙。可有話要說？”
”過得還不錯。”我側眼反瞪回去，冷聲冷語：“我要說的很多，你可得都聽好了。”
“句句無所失。”郦食其甩袖轉身，跟上前面的蕭何他們。我停在橋上，狠狠翻了個白眼，郦食其口才有多厲害不必多提，我只恨自己怎麽不記得多帶把武器過來，萬一談崩了打起來，郦食其肯定第一個撲過來要我的命，手裏有家夥好歹能先擋一陣子。
罷了，事到如今，也沒退路可選了。
潭邊綠草如茵，蕭何煞有其事地安排鋪毯置桌，左右還有幾名青衣小童斟酒侍奉，俨然一副春游宴的排場。蕭何居主位，張良坐右座尊位，曹參居左，而我一邊坐着郦食其，對位陳平，怎麽看都是一個左右受敵之勢。
進入蕭何的場合，真循規蹈矩地按着他的布置安排走，那就必敗無疑了。
趁小童斟酒時，我往後一退，當即起身脫離受包圍的位置，徑直站到庭宴中央。衆人目光中，我直面蕭何，仰着頭搶先開口：“故交滿座，難得難得，可此界外，有孤魂寂等，心急如焚，改日再敘吧。我與子房為當朝大将軍衛青兇煞而來。蕭相遣陰間濁物追殺骠騎将軍，是否解煞暫且不提，說句以大欺小不為過吧。”
蕭何放下手中杯，目光有如漆黑深淵，殺意昭然：“那麽将軍以為，是天下為大，還是一人為大？是一人為重，還是天下為重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