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衛青
衛青
“有話直說,不必在此虛張聲勢,裝神弄鬼的。”郦食其眯縫着眼打量我,又猜不透我的意思,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半步。
虛張聲勢?我心想,你還沒見過真正的虛張聲勢呢。長篇大論我說不過你,但到了攻勢虛實的領域,你還不夠看的。
“郦生你既知衛青出身寒微,街頭巷尾的閑言碎語沒少聽吧。可你有沒有聽過長安城中流傳的一曲歌謠呢?歌謠詞意大約是:生男不必歡喜,生女不必哀傷,最後一句可有趣了,‘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衛子夫,當朝皇後,東宮太子的親生母親,她是衛青的血親姐姐。”
我手持酒杯,昂首挺胸,像是打量籠中獵物似的繞着郦食其走了一圈,接着說:“你可知衛子夫被冊封為皇後那年,發生了什麽事嗎?我來告訴你,那年衛青領三萬精銳騎兵,西出雁門關,斬匈奴數千,奏凱而歸。三萬精銳騎兵是何規模,敬伯,不如你來為他解釋一二?”
突然被我點到的曹參看了一眼蕭何,見他沒下什麽指示,把手一攤,保持沉默,沒打算給我說話。蕭何在桌上無聲敲打的手指放慢了下來,更加專注地聽着,他從前坐鎮關中,為漢軍補給源源不斷的軍需,他當然知道三萬騎兵的概念是多麽龐大。
我再不壓笑意,肆意揚起嘴角。終于擺脫他們沒完沒了的言語死局,進入到我的領域了。
我拐到郦食其面前,緩緩說:“十年前,衛青曾七次領軍出征匈奴,現今朝中的諸多将領,就是當年随衛青出征歸來,因戰功而受封,他們對衛青無不心存感恩之意。兵員将部之外,不少官吏也是受到衛青舉薦提拔的。前朝後宮恰似一張大網,關系錯綜複雜,衛青就居于這張大網的中心。十年來,衛青坐鎮中朝,群臣莫與之比,他可不是個……不是個被監視,徒挂名銜的大司馬大将軍。”
突然想到過去的一些事,我心頭像是突然被螞蟻咬了一下。我吸了一口氣,似乎沒人沒發現,又趕忙調回應有的軌道中。
“你只看眼前,不顧日後死活。倘若衛青驟然身死,會發生怎樣的亂象,也不用我多說了吧。”
話裏半真半假,一些我也記不是很清楚了,大概憑着記憶印象往誇大的方向就那麽一謅。
無論如何,我偷看蕭何的神情,他應該是信了一半了。陳平說的不錯,本來兇煞附身在衛青的身上,可蕭何卻先派妖物追擊霍去病,肯定是顧慮到了這一點。我如此賣力地吹誇了一通,把衛青吹得多麽英明神武,不可或缺,蕭何怎麽可能不再三思量利害。
他們久離人間,不知早換了天地。
半晌,郦食其像是困獸在做最後的掙紮,他說:“衛青不可動,兇煞卻近在眼前,你的意思是要坐以待斃?”
“誰說解兇煞就一定要殺人的?一定還有別的解法。”我望向子房,他給來一個肯定的眼神。我定下心神,接着說:“今日從長平侯府出來,恰好被我發現了一件事。”
“你去他府上,所為何事?”蕭何突然出聲發問。
Advertisement
“送些治上火的藥過去。”怕說謊心虛被看出來,我低頭整了整領子衣袖,說:“我現在在長安西街有一家醫館,你召來的妖魔鬼怪現下還杵在我家院子裏呢。”
蕭何俨然被勾起了興趣,他換了個坐姿,一手撐着下巴,做了個繼續往下說的手勢。
百密一疏,蕭何明明找了那麽多人,卻忘了找個懂醫術的。
我抿了一口手中的酒,淡淡說:“給衛青診脈時,我察覺到在你們之前,已經有人在對他下手了。”
此話一出,在座所有人臉色皆是一變,尤其是蕭何,他似乎突然變成最不想衛青出事的那個人了。我頓了一下,又接着說:“衛青知曉此事,卻将計就計,仿佛是與對方論戰博弈。以衛青之能,本無須如此曲折,此事古怪,我十分懷疑與兇煞有着莫大的關系。若能查清此事,兵不血刃化解兇煞,豈不更好?”
“你從何得知,衛青知曉有人加害于他?”蕭何再問。
“對方設計暗害,他不動聲色,卻是一點兒也沒中招,蕭相覺得是将計就計,還是巧合?衛青不吝施恩,願為他效犬馬之勞的不在少數。”
霍去病在茂陵紛紛落葉中癡望遠方衛青背影的模樣,忽然猛的撞進我的腦海,又想到對他的約定,我嘆了口氣,把心一橫,說:“洪水肆虐,宜疏不宜堵,蕭相應該比我更了解其中道理才是,兇煞亦是如此。交給我吧,我去查清此事。”
我又補了一句:“霍去病是衛青親眷,要順利接近衛青,必得有他助力不可。”
何止是親眷,是太親了,真要沒他還真不知道要如何下手呢。
一陣長長的沉默,曹參突然起身走到蕭何身旁,在他耳畔悄聲說了些什麽。而後蕭何轉向張良,問:“留侯意下如何?”
張良猶如女兒一般漂亮的臉上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說:“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下攻城,想必相國亦不願見血濺長安。将軍良策,不妨一試。”
忽的,一縷天光穿破雲層,又從頭上遮蔽的枝葉間落下來,傾灑到我們所在的平臺上。山泉撞擊凸起的石塊,悅耳動聽,激起的水花在春光之中熠熠生輝。
潭水清澈,波光粼粼。
一瞬間,我幾乎要将這日光錯認成了月光。
蕭何站起來,我從他眼中又一次見到了那種久違了的,滿懷信任的炯炯光彩。他點頭肯定,下了決斷,說:“依你所願。”
蕭何終于放開手,将他摯愛的天下,又一次交到我的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