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司白知道自己的狀态不對勁,他并非沒有過假戲真做的先例,之前拍的幾部電視劇,都曾在殺青後和女主演發展過不短不長的戀情。

但他心裏清楚,那是因戲生情,是因為他無法及時從戲裏的感情中抽離出來,等他出戲了,關系自然就斷了。

可這次的情況顯然不一樣,他無法代入陸見星的感情,無論沈繹的演技多麽精湛,他都始終入不了戲,愛上陸與行。

這意味着,屏幕裏他對陸與行的愛意,是對沈繹愛意的嫁接。

若是以往他說不定就此順水推舟、假戲真做了,反正他這陣子正處于空窗期,距離上段戀情結束快有半年了,拍拍戲順便談場戀愛似乎并沒有什麽不好。

當然沒什麽不好,如果那人不是沈繹的話。

他原先還想着把沈繹從神壇拽落,跌入自己的這片泥濘之中,用沾染世俗的雙手将他徹底染黑,可這會兒真動心了,司白又心生不舍,知道自己是個多糟糕的人,所以希望沈繹能夠離自己遠遠的、好好的。

接下來的時間裏,司白開始避着沈繹,他在劇組本就話少冷淡,一旦打定主意要和一個人拉開距離,那更是除了拍戲以外再無其他的交集。

幾日來和沈繹之間好不容易親近的關系漸漸疏遠,可即便如此,司白內心裏的悸動也并未因此減退一分一毫。

這樣的狀态持續了幾天,沒過多久,司白就沒有多餘的心思細想風月,因為整部影片讓他最為排斥的情節終于到來。

這天補拍的是前陣子由于司白手傷暫時擱置的場景,是陸父受到陸見星刺激後,對他實施家暴的劇情。

陸父這些年性子變得陰晴不定,像是徹底撕開了溫文爾雅的表象,露出殘暴野獸的真面目。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也許是曾經視作“正軌”的家庭破滅,也有可能是原本令人敬仰的名聲受損,陸父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每當他喝醉之後,回到家裏,見到了陸見星,便會記起陸見星為了激怒自己做的那些腌臜事,酒意上頭,宣洩怒意最簡單的方式便是拳腳。

當然拍戲時并不會真正動手,至少力度是收着的,但為了鏡頭的真實性,家暴的架勢乍一看還是挺吓人。

司白囫囵吞棗般看完劇本,腦袋斷片似的一陣一陣抽痛,喉嚨發癢,似要作嘔。

Advertisement

當初他接到陳良棟電話,邀請他試鏡電影《高燒》的男主,已經有了名導掌鏡的前提在先,拍攝大尺度同志片對他來說完全不是需要考慮的問題,真正讓他執意拒絕的,是劇本裏存在涉及家庭暴力的片段。

家暴,無異于父權的單方面壓迫,只需這兩個字,便足以讓司白陷入童年噩夢,記不清是從哪一年開始,家裏的經濟來源突然出了問題,父親因此染上賭瘾,輸光了錢之後又愛上了借酒消愁。

父親贏錢對于全家來說是件好事,不僅僅是日子可以稍微寬裕一點,還因為贏錢了,他的心情便會不錯,不再動辄對他們母子進行打罵。

司白的母親性格溫吞,逢事習慣息事寧人,是以丈夫為天的家庭主婦,哪怕被丈夫打得鼻青臉腫,也只會一味的忍耐。

那是司白很小的時候,他記憶裏的開端總是父親甩在母親臉上清脆的一巴掌,然後他母親就會急忙把他推進房間裏,擰上門鎖,隔着一扇門板,司白能聽到門外拳頭擊打在人體身上的悶響,還有從他母親喉嚨裏發出的哀嚎聲。

後來司白漸漸長大,母親再也沒有辦法将他關進房內,他便張開手擋在母親前面,用瘦小的臂膀護住她。

自那以後,父親的毆打對象便多了個人,司白的身上沒一處完好的皮膚,就連臉頰也常年挂彩。

那些傳言中和校外小混混們打架留下來的傷疤,是他的父親對他所謂“愛”的證明。

司白不是沒有還過手,但還手的代價是他的母親會被打得更慘。有時候他甚至不敢去學校,因為擔心自己不在家,母親會被父親打死。

司白不是沒想過帶他的母親遠離這個家庭,但他母親不願意,她總是這樣,哪怕這段婚姻如今只能帶給她痛苦和折磨,她總會念及曾經的美好,指望父親改改就能回到過去。

直到高三畢業那年,司白如願考到了理想中的分數。他瞞着父親填報了遠方的學校,想要帶着母親逃離這個惡魔一樣的男人。

可是有天,司白父親不幸看到了他的錄取通知書,在看清學校地點的瞬間就明白了司白的打算,司白父親霎那間暴跳如雷,揚言要撕毀通知書,把司白抵押給賭場的一個老男人,從此替他賣身還債。

司白當時對此一無所知,正滿懷憧憬地将這些年偷偷攢下的積蓄存進銀行,準備再過一個月後,帶着母親到遠方城市開啓新生活。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的家裏面,他的母親已經被父親打得奄奄一息。酒精助燃了暴力因子,毀滅的欲.望越來越高漲,司白父親拽着母親的頭發,将她的腦袋重重磕在了料理臺,切好的蔬菜滾落一地,沾染了鮮血,司白父親抄起案板上的刀,打算守在門口等司白回來,好好地教訓他一番。

他的母親用盡全身力氣,點燃了瓦斯罐。

那是這個懦弱女人第一次反擊,也是這輩子最後一次。

她用她的生命換來了司白新的人生。

事故發生的時候,司白剛下公交車站,迎面便見到家裏的方向冒着一股濃煙,救護車和消防車呼嘯着從身邊駛過,他似有所覺,抓緊胸口的衣服,心髒窒息得喘不過氣來。

他心裏彌漫着不詳的預感,加快步伐,進了小區,被告知事故原因是瓦斯爆炸,爆炸地點是自己家。

好在那天并非周末,留在居民樓裏的人不多,撤退得較為及時,并未造成其他人傷亡。

只有司白的父母死在了這場爆炸裏。

當時交通擁堵,喇叭聲連綿不絕,高樓間濃煙高竄,氣浪朝天,司白懷疑自己置身在地獄。

他茫茫然擡起頭,隔着圍觀的人群和奔忙的消防人員,見到了偶然路過的沈繹。

他最狼狽不堪的一面,終于還是毫無保留地,暴露在了沈繹面前。

事故發生後,司白獨自乘坐火車,來到他夢寐以求的學校,視線所及處盡是青春洋溢的大學生,他細致地将學校的模樣烙印進腦海,算是為曾經的美夢做了最終告別。

他沒有選擇讀大學,而且直接找了份工作謀生。

事件調查出爆炸原因系業主故意縱火,後續的賠償判定由司白承擔,他沒有多餘的錢完成學業,賠完這筆巨款,他還要養活自己。

之後他便遇上了現在的經紀人,簽他進了娛樂圈,他第一次站在熒幕前,受到了那麽多粉絲的喜歡。

司白第一次有種被愛包圍的感覺,就在他以為生活即将揭開新篇章的時候,一條條爆料帖把他推向了深淵。

匿名人士聲稱是他的高中同學,爆料他在學校時對同學進行校園霸淩,時常與校外社會青年來往,打架處分層出不窮,男女關系混亂。

司白請求公司為他澄清,經紀人滿口答應,卻多日等不來一份聲明。

當時司白的私信箱充滿了數不清的謾罵和人身攻擊,原本在他微博底下訴說着喜歡的粉絲轉眼就能在主頁P他的遺照,上升家人的辱罵更是家常便飯,他的心情跌落谷底,精神一度極其不穩定,全靠安眠藥才能暫時入睡。

幾天後劇情才出現反轉,公司連發幾條澄清聲明,對造謠帖逐一反駁,并表示司白才是受害者。

一直到某日,司白不小心聽見了經紀人的電話,才知道最先的匿名帖便是公司找人發的,先是将他推上風口浪尖,然後在群情最為激奮的時候擺出言之鑿鑿的證據,徹底完成觸底反彈,利用輿論将司白一舉打造成頂級流量,沒有什麽能比從小被家暴的年輕偶像更讓粉絲心疼,跟風罵過司白的人愧疚自責,字這件事後轉化為他的忠實粉絲。

公司達到了虐粉的目的,哪怕代價是将司白的傷口徹底暴露在公衆面前,他們沒有絲毫的猶豫,也未曾事先告知過司白。

司白經此一事後便明白了,原來粉絲嘴裏的喜歡有朝一日也能化作利刃割傷自己,同時也讓司白看清了公司的真面目——在這個圈子裏,不要妄想和人談什麽真心。

再後來,司白便成了如今這副性格,不與人親近,不刻意媚粉,內心日漸封閉,身上籠罩着層融化不了的冰霜,他不再期待新生活的到來,如行屍走肉般,有一天算一天地活着。

答應陳良棟參與《高燒》的拍攝,不過是自己青春時期的嫉妒心再度作祟。

他一時沖動,後果無論好壞,自然由他獨自承擔。

家暴戲是開機以來司白拍攝最為順利的一場戲,許多鏡頭都是一遍過,陳良棟無需同他提前講戲,面對陸父演員高舉的拳頭,司白就能自發地進入陸見星的狀态。

對于陳良棟贊不絕口的表揚,只有司白自己心裏清楚,他并非被打通了任督二脈,表演技巧突飛猛進,而是處在劇本構建的場景裏,他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他不是在演,只是将從前的自己釋放了出來。

這場戲,對司白來說,是全影片最為傷筋動骨的一場戲。

好在今天只排了這場戲,陳良棟喜滋滋地宣布收工,剛準備誇贊司白一聲,就見司白撐着地站起來,反手将嘴邊的血漿随意一抹,轉過身,徑直走出了片場。

陳良棟愣了愣,随後福至心靈地有所感知——司白那冷汗涔涔的臉色,似乎不單純是化妝師的傑作。

司白不愛看回放的習慣在劇組裏衆人皆知,但頭也不回地離場卻是第一次,不說陳良棟,其他的工作人員都不免吃了一驚。

此時的司白卻無暇理會他人,自顧自走出人群外,南城不像影視城随處是人,他很快找到一處偏僻的地方,卸下全身力氣,腳一軟直接蹲了下去,他将臉埋入掌心,驚覺自己額頭出了一層冷汗。

他的手指在輕微地發着抖。

“你還好嗎?”突然,一道聲音自身後響起。

司白渾身僵住,他迅速收斂起脆弱的情緒,回過頭,一雙眼通紅。

沈繹端着一杯熱水,緩步走近。

他似乎看得出來司白手指有些脫力,略一遲疑,俯低上半身,動作輕柔地攤開司白的手掌,将冒着熱氣的玻璃杯放進他手裏捂着。

他的掌心貼着司白的手背握了握,無聲地傳遞溫暖的體溫。

司白卻好似被這點微不足道的溫度燙傷,心裏冰封的城牆搖搖欲墜。

他眨了眨眼睛,擡眸望進沈繹溫柔似水的目光裏,沈繹的眼眸宛如月光下的一汪湖水,帶着點悲天憫人的神色,仿佛能普渡這世間所有的痛苦。

司白堅不可摧的心門突然裂開一道縫隙,任憑這汪湖水肆意侵襲。

他終于在這樣的眼神裏,退無可退。

他垂着頭,罕見地洩露出自己的脆弱:“肩膀可以借我靠一下嗎?半分鐘就好。”

話剛說出口,司白便後悔不已,剛想說些什麽含糊帶過,下一刻就看到沈繹在他半掌寬的地方坐下,語氣鄭重又溫柔地同他說道:“不管多久,只要你需要,我就會一直在。”

司白聞言心跳加快了幾拍,一時間懷疑沈繹是還沒出戲,依然将他當成了陸見星,不過這時候他也确實需要“陸與行”的陪伴,于是他默許了沈繹的“入戲”,探過身,将腦袋輕輕地靠在了沈繹的肩膀。

沈繹擡起手,在他後背停頓了幾秒,轉而上擡,帶着安撫意味,摸了摸司白的後腦勺。

“沒事的,都過去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