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釋懷
釋懷
尚且年幼的清以笙是個小哭包。
因為自己的容貌很像娘親,長得格外秀氣,周圍的男孩子們便經常說他像個嬌滴滴的小女娃,不準以笙和他們玩,有時還會被他們騙到小巷子裏,受他們的捉弄。
清父只是玉西東裏一個小城中的官差,每月有微薄的俸祿,勉強養得起家,但平常總是早出晚歸,有時候還要被縣令安排去查案出差,一兩個月不進家也是常有的事。
母親身為女子,在家用自己的女工做些小玩意,也幫着補貼家用。
因此,以笙從小就很懂事,也不願意因為自己這些小事而讓雙親為難。
幸運的是,姐姐清嶼很是明白自己弟弟的心思,他不願讓爹娘操心,那作為姐姐的就要多照顧着他。
所以,每次被臨街的富家子弟欺負,小以笙便偷偷去姐姐那裏哭鼻子。
随後清嶼屋內就變成了:一邊是小以笙哭着說讨厭他們,一邊則是小清嶼溫柔地安慰着委屈巴巴的弟弟,同時為他的傷口抹藥。
每每都是弟弟哭累在姐姐這裏睡了過去。
幾次之後,姐姐就找爹爹添了個小床,放在自己的房間裏留給弟弟睡覺。
待到清以笙長得大了一些,父親便送兒子去城中最好的學堂念書修習。
初入學堂本是件開心的事情,但正因為是城中最好的學堂,這裏的同窗很多是富家子弟,當然也就包括自己家臨街的那幾戶人家。
不出所料,剛開學第一天,館長和教書先生們來不及管理班上的學生,大多是到各位家長那裏了解了解情況,順便結交一些“貴人”,所以很多學都開始拉幫結派,分一下親疏遠近……
是啊,這麽小的年紀,把自己的喜惡分得明白也能理解,可這一套尊卑也被他們從大人那裏學了去……
“诶,清以笙!你也能來這裏讀書啊?你爹一個月的俸祿夠教你的學費嗎?啊?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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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穿着紅色錦緞的男孩上到講臺上,當着全班所有人的面指着靠窗就坐的清以笙。
“我爹升了官職,月例也多了很多的。”
小以笙站起身來,禮貌地回答他。
“切!還是一派小家子氣的作風。清以笙,你是不是女娃娃投胎偏了頗,這才成男子身的啊?”
坐在正中間座位的那個男孩又接着問道:“說實話,你是不是一直女扮男裝來着?”
如果之前的詢問只是要争個所謂的高低卑賤,清以笙也就忍下了,畢竟這是整個社會對人的分級,他自己又在世為人……
可是,可是若前面這個是論“在世”,那麽後面這個,論的便是一個“人”字!
清以笙強忍着怒火,一言不發。
正在這時,也許是教書先生也聽不下去了,便出了面,讓各家子弟回到座位上,自己則介紹接下來要學習的整個內容和畢業前要掌握的程度,及其最後考察的要求,便也不在話下。
上了一天的課,父親公事繁多沒空接送,母親和姐姐也都不便出面,清以笙就自己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直到走出內城,再轉兩個彎就能看到自家的巷子了,忽然一群讀書郎擋住了他的去路。
“呦!沒有人接你回家啊,我們都吃完晚飯準備散步了,你怎麽還沒到家?小可憐兒,今天在學堂上你也都看見了,館長和先生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如果乖乖聽話,當我的小弟,我讓你做什麽,你就聽着!做着!以後我就不找你事兒,如果你讓我開心的話,我還能罩着你,怎麽樣?”
那個身穿紅衣錦緞的少年人,身後帶着一幫小弟,雙手交叉放至身前,笑着對清以笙說。
清以笙默不作聲,随後準備扭頭抄另一條遠道回家,不打算搭理眼前的這群瘋子。
紅衣少年看他不識趣,就大聲說:“清以笙你別不知道順着臺階下!要不是今天有人說你長得好看,你以為誰都能給我當小弟的嗎?不知趣的東西,你以為你是誰啊!”
說罷便追着清以笙。
清以笙也被他們今天的陣仗吓到了。
以前雖然也經常被他們圍着,但都是啥也不說直接上拳頭,今天聽這話的意思明顯不對勁,自己更不可能應承下來!
正在他要到一條街的拐彎處,忽然被一只手拉着進了一戶人家裏。
原來是自己剛才被他們追得方位都認不得了,之後一直在繞着這戶人家的外圍轉圈圈。
而眼前的這個小少年,本打算準備偷偷從後門溜出,去山野裏抓只超級厲害的蛐蛐,卻忽然聽到他們的吵鬧聲,這少年人便等着他們又一輪追擊,見縫插針地拉住從旁經過的清以笙。
“他們真是吃的飯都用來漲力氣和養嗓門兒了,都沒發現只要将一堆人分開了去,準保逮你一逮一個準兒!你說是不是呀?诶嘿,你是叫……清以笙!對吧?”
眼前的這個少年人将他拉進家中,自己則一邊摳着門縫往外瞧這群莽夫,一邊壓着聲音向清以笙說着。
“你……認識我?”
“今日在學堂,他們動靜太大把我吵醒了,之後就看到你站起來,你當時穿的就是這身衣服,嗯?你不會還沒有回家吧?這都多長時間了?”
是啊,本來應該半個時辰前就能吃到晚飯了的,被他們堵截後,自己胡亂拐進各種胡同小巷,之後又不知道繞着這個大宅子逃了多少圈,只能微微點點頭。
“他們太過分了!你我也算有緣,我叫葉司遙,我爹是……那個什麽侍郎,反正就是挺厲害的意思,以後我罩着你!敢動我兄弟,我肯定幫你好好教訓他!”
葉司遙說罷,便拉着清以笙回到院子裏,找葉母弄些飯食,随後便讓人備馬車,一同送清以笙回家。
在送他回家的路上,小少年和清以笙約好,以後和他一起上下學,順便幫他好好收拾一下這群傻大個兒。
為了不讓清以笙覺得虧欠什麽,葉司遙次日便和別人換了座位,讓他每日幫自己溫書,将這作為補償。至此,兩位小少年便同進同出,如影随形……
一日,葉司遙在家中休息,葉父要求他背完《滕王閣序》全文後才能出門。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瓯越……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葉司遙用了一上午的時間,終于背下了這篇“千古第一骈文”,竟品出了些韻味來。
“寫的真的太好了,嗯,是我永遠達不到的水平了,王勃兄,您果然厲害!”
随後便拿着書本,去找爹驗收成果。
待他一步三跨越過外廊來至大廳,恰巧聽到父親在和叔叔正談論着公事。
“清慈算是躲不了了,此次來的欽差大臣可是當今聖上最寵愛的小兒子,雖是阮嫔所出,可是天子的怒氣難消,這……哎!”
葉司遙心頭一驚。
父親口中的清慈,正是清以笙的父親。
他從當年的小官差做到如今的地方官,中間吃了多少苦頭,葉父是清清楚楚的。
雖然這次清父沒護好天家的兒子,注定是不能善了了,但內心也是真的舍不得這樣一位賢德能幹的官員……
“父親!您能不能幫幫清以笙他家啊?”
在葉司遙心目中,父親似乎永遠可以将事情安排妥當,所以他在不明白這件事的嚴重程度之下,站在了父親和叔叔的面前。
“司遙你……”旁邊的叔叔先發了聲。
“嗯,這件事我想辦法,至少要幫他留住清家的一條血脈吧……”
葉父手扶上額,一臉凝重地說道。
“在官家那邊送來定罪文書前,先把清家姐弟接回靈溪山,凡間的天子總還查到不了修仙世家那裏,至于其他的……我去和清慈說。”
三日後,清以笙和清嶼被父母哄着去到靈溪山游玩,葉司遙便陪在姐弟二人身邊。
此時的清以笙已經對葉司遙有了心思,不過少年事多為隐秘。
只有清嶼看得出,弟弟對這位葉小公子上心得很,但這是他自己的感情,即使是做姐姐的,也不便多說什麽。
過了十日,時言一護送葉司遙下山,順便将清家在兩日前被滿門抄斬的前因後果,告訴了兄妹二人。
随後,清以笙将自己關在房門整整七日,也是在那時他落下了胃病……
第一日,他因失去至親徹夜未眠,心中思緒萬千,想要找個發洩自己怨氣的對象,可卻找不到一個。
他清以笙,能怨恨誰呢?
又憑什麽怨恨他人呢?
怨恨皇帝嗎?
可他也是失去愛子的父親啊……
怨恨時言一他們嗎?
可即便自己知曉了又能如何?
自己有能力改變結局嗎?
怨恨葉家父親嗎?
可他是承擔着風險來護下自家血脈的啊!
而且,若不是這位長輩提前打算,自己和姐姐恐怕也已身赴黃泉了……
怨恨自己的父母嗎?
可他們只是想讓兒女活下去啊……
直至黎明他才終于熬不住,昏迷着睡了一上午。
等他醒來便聽見清嶼在門外叫他一起吃午飯。
他随口答了聲:“姐姐我不餓,你去吃吧。”便不再吭聲……
第二日,他在恍惚中夢到了兒時的自己和家人一起逛中秋燈會的場景。
那次是父親輪了一個半月的班才換來的一天休假,父親陪着自己妻兒整整一日,清家姐弟也纏了自己父親整整一日。
夜裏逛燈會回來,一家四口擠在父母房間裏,說說笑笑聊了整整一個晚上……
第三日,他回憶起母親每天晚上坐在昏黃的燭火下做女工,還時不時的說一些勉勵他奮進讀書的話。
姐姐坐在母親另一側微微笑着幫忙做刺繡。
那間屋子不大不小,母親、姐姐和自己,剛好裝得下不顯得擁擠。
滿滿都是家的安全感……
第四日,他恍惚間似乎看到父親在為他做一個小床,姐姐站在父親的身旁。
随後二人一起看向他這邊,喚他過去試試床板大小。
父親笑着說,他已經是個小男子漢了,以後要慢慢學會護着姐姐……
第五日,沒有父母入夢,他便從自己的腦海裏努力拼湊出更多的記憶。
之後他試着将他們的模樣畫出來。
畫出來後覺得不像,便丢掉重新再畫……
整整三天的時間,他沒有離開過那張書桌,這個房間的地板上都是被他丢棄的紙張,上面全是父母二人的小像,但是他都不滿意。
其實,他明白自己只想讓他們真真切切地站在面前罷了……
直至第七日夜晚,他基本上沒了力氣,趴在桌案上一直沉睡着。
夢魇裏全是上山前父母一起到他房裏聊天。
他們笑着說他和姐姐二人的身子骨太弱了,恐怕連臨街剛長全牙的小孩子也打不過,說他們自己都要笑掉大牙了!
随後身上還帶着他自從進入學堂,每次放長假前館長親寫的表揚冊子,滿紙都是對他的誇獎和展望……
周圍逐漸暗下,直到眼前變得一片漆黑。
只有父母二人還在自己面前,但距離居然在逐漸拉遠!
“笙兒啊,我和你爹要走了,你不要擔心。以後要好好生活下去,別再這樣作賤自己了,我們真的可心疼,記得護好阿嶼……我們做爹娘的沒本事,只能送你們到這兒,不能親眼看着你們成家立業了,也實在是放不下,就想臨走前再來看看你們……笙兒,不要走權臣道了,我兒要好好活着,啊……”
清母的聲音随着二人身影逐漸消失,也越來越淡……
“爹——娘——不要走!求你們不要走!嗚嗚……”
清以笙在睡夢中忽然驚醒,整個房間裏充滿着他的嗚咽。
他知道,父母是因為擔心他們,便将最後的叮囑以這樣的方式向他傳達。
第八日,時言一站在房門外,告知屋內的以笙:“你姐姐暈倒了,不去看看嗎?”
随即又補充一句,“以笙,她現在是你唯一的家人了。”
此時,癱倒在書桌旁的清以笙微動雙眸,思緒在慢慢回來……
是啊,清嶼現在是清以笙唯一的家人了……
在整件事情裏,雙親選擇接受天子的怒火,定有他們的道理,可是他們想讓自己的兒女好好活下去。
所以父母哄着,葉司遙和時言一瞞着,他們兄妹二人傻傻地等着,等着家裏人來接他們回家……
“可是啊,沒有家了,還怎麽回去?我只剩下姐姐了,我不能再失去姐姐了……”
随即,清以笙用盡全身力氣,跌跌撞撞地打開房門,因為多日悶在屋裏,任由自己發洩內心的情緒,忽然出來了,竟然恍如隔世。
就在他要奔向姐姐的房門去時,被時言一攔下,緊接着便聽他嚴詞說道。
“清以笙,你先冷靜下來聽我說。清嶼原先就心氣郁結了,之前選擇一直強撐着不過是怕你擔心,可她每次前來你都門戶緊閉,把自己一直鎖進房裏不吃不喝,她那邊又無從下手,這才支撐不住倒了下來。”
他見清以笙不再沖動,便繼續說了下去:“你放心,逾白已經為她把過脈了,喂她用了藥後,剛才已經醒了過來。可是,清以笙,你是個男子漢,以後就是你姐姐生活中的支柱和靠山,所以你現在必須讓自己走出來,用自己的行動告訴她,你已經好了!你有能力好好護着自己!護着她!你是知道怎樣安你姐姐的心的,對吧?如果她看到你這副模樣……”
時言一将這些話一字一句語氣認真地講給他聽。
最後聽他溫柔地補充着:“你還有姐姐,可我什麽都沒了,現在不還是好好的活了下來嗎?我們只需要記得,我們的生是雙親用命換來的……所以,我們必須好好活着,更沒理由自暴自棄,只有我們過得好,才不辜負他們……言至于此。”
時言一說完這番話後,便雙手抱拳離開。
清以笙看着他遠去的身影,怔怔地發了神。過了很久,又進了屋去,将自己全身上下收拾得幹幹淨淨,又好好的吃了一頓飯,這才微笑着去找好久不見的姐姐……
當晚房內,姐弟二人,清嶼坐在床上,後背依靠着帷杆,清以笙坐在床邊,姐弟二人說笑着聊了一夜……
“是了是了,時言一是……最能管住葉司遙的。他們……他們的确……很是般配。我這個……哎,早應該退出的……”
已經微醺了的清以笙,不知什麽時候已來到亭下一棵柳樹旁。
随即他輕功一躍,便落到了一根長得粗壯的枝桠上。
還沒來得及倚靠上去,他看到有東西從自己的袖口掉出,就又落下來接住了……那張紙條。
“程……千……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