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二十年後的葬禮

二十年後的葬禮

再踏上這片土地,是在二十年後。

張青玉把錢轉給出租車司機,轉身朝一條冷清的小巷子走去。

過去的二十年裏,她始終沒有想過要回來,一是因為父母已經去世,來這兒也只是徒增悲傷。

二是因為,在這裏,她和她年少時的愛人分道揚镳。

二姨早就聽說她要回來,在家裏備了一桌好菜。

拿着張青玉換下來的風衣,二姨笑得很開心,她誇張青玉還是那麽漂亮。

吃飯中的交談,一般都是些零碎的日常。

“你回來得也巧——”二姨話還沒說完,窗外就有幾個穿黑衣服的人走過,手裏拿着黃紙和貢品。

張青玉喝了口小米粥,聽二姨繼續講下去。

“諾,就是這個,那姑娘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呀,說起來你還挺熟悉她的呢,以前你們一起上的學,還在一個班呢。”二姨語氣輕松地聊起這些。

張青玉的手指不自覺蜷縮,問道∶“誰啊?”

“就那個,藍家的姑娘。”

是藍池。

藍池和張青玉從小就是親密的朋友。

她們的出生日期,就隔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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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挪威的森林》還沒有出版,張青玉也沒有了解過木月和直子。如果它早些出版,或許她能勇敢一些。

她和藍池,沒有因為是發小,就拒絕親密關系。

确認關系的那天,她們剛下課。

張青玉推着自行車在前面走,藍池背着一把老吉他,在後面沉默地走着。

傍晚的夕陽很漂亮,擦着建築物的頂端,緩緩落下。

深冬,天氣很冷,風不停地吹,吹起張青玉白色的圍巾,和藍池剛剪到齊肩的頭發。

她們最近經常這樣。

張青玉不知道藍池是怎麽想的。

作為最親密的朋友多年,擁抱、牽手、同床共枕,她們都做過了。

藍池也會有異樣的想法嗎?

看着對方的臉,就不自覺地卸力放松,并且期待第二個黎明不要來臨。

她會嗎?

走到公園旁,張青玉放緩了步子。

藍池也随之而緩。

喜歡嗎?

張青玉想。

那種感覺是喜歡嗎?

同班已經有了很多情侶,他們會在日常旁若無人的聊笑,甚至見過了家長。

她們算是情侶嗎?

會嗎?

算嗎?

“啊,有貓。”藍池的聲音打斷了她的瞎想。

藍池拖着笨重的吉他包,蹲下身子,雙手捧起了卧在草叢中的髒兮兮的小白貓。

張青玉停下來∶“你要養嗎?”

藍池猶豫地開口∶“我不确定……我們家沒有養過貓。”

小白貓四處看着,不斷叫喚着,有些不安。

這時,一位老太太拄着拐杖過來,眼睛似乎有些昏花,沒有看見兩人。

“喵——”小白貓尖細地叫着,輕微地動作,掙開了藍池并不緊的禁锢,輕巧地落地,跑到老太太腳下。

老太太彎腰摸了把它,仔細看清了小白貓∶“怎麽又把自己搞得這麽髒。”

老太太和貓逐漸遠去,石子路上就剩了張青玉和藍池。

張青玉整着那條雪白的圍巾,問∶“你很想養嗎?”

藍池應了聲∶“嗯,想在我們的家裏養三只貓。”

張青玉心猛烈跳了下∶“為什麽?”

藍池回答得非常迅速∶“因為我同時喜歡三種花色的貓啊。”

張青玉愣了下,逐漸恢複正常。

明明,她問的不是這個。

餘下的小路,天漸漸擦黑。

張青玉想起她那天看到的場景,藍池坐在木椅子上練吉他,簡陋的教室與破舊的衣服,和輕緩好聽的弦音。

她逐漸無法控制她的感情了。

她想。

或許馬上,藍池就要到別的學校了,她們或許再也見不到面了。

這種分別在即的莫大的痛苦牽扯着她。

她逐漸分不清,這到底是對朋友離去的不舍,還是對尚未明确的愛戀的惋惜。

自行車停在了藍池的家門口,張青玉用一種無望的眼神看着她的吉他包。

“明天,可以為我彈吉他嗎?”張青玉問。

藍池回頭,有些莫名其妙∶“只要你想,随時都可以。”

張青玉利落地立正自行車,上鎖∶“那我現在就要聽。”

她們到了屋後的一片空地上,似乎在進行着秘密的儀式。

藍池從吉他包裏翻出譜子和歌詞,裝作心不在焉地說∶“我為你寫了一首歌。”

張青玉頓時緊張起來∶“什麽歌?”

藍池語焉不詳,不肯透露一點,只說∶“你聽就行了。”

伴着弦音,藍池在黑暗中唱起來。

“張小姐,

昨天的雲走了,

也帶走了我的想念,

你有沒有收到,

張小姐,

不要哭泣,

不要哭泣,

我是漂泊不定的游子,

明天就要遠去,

不要哭泣,

不要哭泣。”

張青玉還是哭了。

面對張青玉的眼淚,藍池手足無措∶“怎麽了?”

張青玉無聲地掉着眼淚∶“你真的要走嗎?去那所高中嗎?”

藍池哽住了。

她喜歡音樂,這,也确實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或許可以去普通高中,但,藍池不确定那時她還會不會有充足的時間練吉他。

她學吉他,本就是家裏一筆重要的開支,父母支持她的愛好,也知道她不擅長學習。

她沒有辦法。

望着哭得安靜的張青玉,藍池說不出來那些話。

她同樣舍不得張青玉。

她們從小到大,幾乎沒有分開過。

她們比任何人了解對方的體溫與習性,甚至比雙方父母更知道對方愛吃什麽不愛吃什麽。

真的有不會分離的魔法嗎?

真的有不會冷淡的魔法嗎?

有的。

藍池看着張青玉不甚明晰的眼睛,有的,是有的。

只是,只是,那算是一種方法嗎?

用愛情捆綁住相隔甚遠的兩人,用愛人的關系蓋過朋友,然後呢?可以跨越距離嗎?

藍池回答得很小聲∶“我不确定……”

她的呓語像是茫茫大海中,一艘迷航的小船,海浪漫無目的地拍打,卻始終無法得到回聲。

她應該嗎?

應該這麽做嗎?

張青玉拉高圍巾,把臉埋在裏面。

她感到窒息的溫暖,說不出一句話。

真的要說嗎?

“藍池……”

藍池握住她的手。

她能感受到藍池的體溫,能摸到藍池的掌紋,甚至能聽到藍池同樣快速的心跳聲。

“藍池……”

她們進行得很安靜,沒有驚動任何人,包括地上的荒草。

藍池無聲地抱緊張青玉,吐息落在她的耳朵。

藍池慢慢地摘下張青玉的圍巾,摸到了一手溫熱的眼淚,她的心理防線崩潰了,她抖索着聲音,不受控制一般地說∶“和我在一起吧,青玉,和我在一起……”

張青玉抑制不住,大顆的眼淚落下,為了防止哭泣的聲音太大,她咬住了藍池的手腕,仿佛咬住了藍池脆弱的大動脈。

立好自行車,張青玉遠遠地望着山腳下的墳墓。

人群已經散了,她卻不敢踏過去。

藍池是什麽時候死的?

媽媽不是說她去了南方發展音樂了嗎?

藍池甚至寄來過磁帶。

那真的是藍池?

什麽時候?

她的思緒亂如麻,一步一步地挪到了墳墓前。

上面用工整的字體刻着∶藍池(1984—2005)

是在她們分手的兩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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