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烏鴉
第01章 :烏鴉
南方的暴雨,來得總有征兆。
黑漆漆的樓道裏,幾聲打火機擦響,煙頭明亮又熄滅,火星子還沒來得及落地,就随風飛了出去。
弄堂深處的鹵菜攤頭,還亮着暖色的燈。
蘇玲很喜歡夏季的夜晚。它安靜清爽,不似秋冬夜那樣蕭條寂寥,有犬吠蟬鳴聲相伴,即便到了收攤時間,她也喜歡在外面多待一會。
可今夜若有似無的悶雷聲,攪擾了她的心緒。眼見天色已晚,幹脆張羅着收攤。她将塑料袋箍在碗上,把沒賣完的鴨胗肝切了切,準備喂給街邊的野狗。
“阿嚏!”手裏刀鋒一偏,在中指上割出道血口子。
這穿堂風固然兇狠,可在大火爐淮陵,再陰沉的風都會帶着熾烈的暑氣。蘇玲不知這寒噤從何而來,她摸摸脖頸,分明還有一層黏膩的汗珠,可雞皮疙瘩卻在同一時間爬了滿身。
“我要只鹽水鴨。”一名男子站在攤前,聲音像鋸子拉在心尖兒上那樣嘶啞。一股股濃烈的煙味随着說話從他嘴裏噴出,活似個巨大的香爐。
蘇玲戴上手套,沒有再開燈,她向來不去打量客人,可這人怪異的形貌還是讓她多瞟了兩眼。
說怪也不怪,在這淮陵的三伏天裏,男人黑衣黑褲,不洋不土,再加上黝黑的膚色,光看都覺着悶。
“這是給我兒子留的。不賣。”蘇玲不知哪來的邪火,忽然心頭一陣煩躁。
鹵菜攤斜對面,是個帶院子的民房,屋裏,吊扇輕柔地搖晃着,在牆上投下散漫的剪影。
吊扇下一個眉眼清秀的少年正修理着一臺收音機,那收音機的邊角都已生鏽,随着天線的調整,不時傳來雜亂的電波聲。
“朝晖哥,趁着我媽沒來,你再幫我寫兩題。”茶幾邊坐着個女孩,她賊兮兮的對蘇朝晖一笑,露出兩個大門牙。
蘇朝晖看了一眼題目,随即放下手裏的活計,飛速在稿紙上寫下答案。“快點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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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級的數學題,當然難不倒他這個中考狀元。蘇朝晖見顧曉波抄完,把答案擦掉,邊擦邊說,“稍微錯點,回頭考不及格,咱倆沒法跟你媽解釋。”曉波的父母工作很忙,沒時間輔導作業,這個暑假全權交給蘇朝晖輔導。
收音機裏在一陣雜音之後,終于傳來了清晰的人聲,“今年 5 月 8 日,以美國為首的北約轟炸我國駐南斯拉夫聯盟使館,造成三人死亡,多人受傷。在中國政府和人民的堅決鬥争下,美國已公開道歉賠償。下面插播一條尋人啓事,近期……”
“終于好了。”蘇朝晖松了口氣,按下開關。
這是 1999 年的七月。
時鐘指向了九點半,可氣溫卻越發悶熱,眼看暴雨将至,蘇朝晖起身去給女孩找傘。
屋外的蘇玲也已經收攤,此時正和女孩的媽媽聊的熱絡。
“阿姨,要下暴雨了,給您帶把傘。”蘇朝晖從屋裏出來,遞過傘,又向蘇玲要過菜刀,麻利地切了半份鹽水鴨,一并遞過去。
“曉波,你看朝晖哥多懂事。”女子對蘇玲豎着大拇指,對蘇玲道,“我真佩服你,居然培養出個中考狀元,這孩子一定前途無量。”
蘇玲難為情地笑笑,“我一個下崗職工,哪懂培養啊,不像你是大學教授,你這基因就好,您家顧曉波才是前途無量啊。”
女子高興地合不攏嘴,她對蘇玲道了謝,拉着顧曉波,往對面的單元樓走去。
見那母女二人走遠,蘇朝晖從口袋裏掏出兩張 10 元的紙幣,遞給蘇玲,“給,今天的課時費。”他說完挽起袖子,把推車上的鍋碗瓢盆收了收,準備端進廚房洗。
“你留着買文具。”蘇玲跟上蘇朝晖,把錢還給他,又擋開他準備切菜的手,“你這手是拿筆寫字的,別老幹粗活,回屋看書。”
“看完啦。”蘇朝晖搖頭道,“我高一的課都預習完了,再看也沒什麽可看的。我幫你吧。”他從竈臺裏拿出蒜頭、香蔥和生姜,開始準備明天出攤的食材。
“你這腦袋随了誰呢?”蘇玲非常納悶,“我跟魏長風都不會讀書,你怎麽随随便便就能考個狀元?”
蘇朝晖切完手裏的老姜,“也沒有随便,只是曉波她媽那話我不愛聽,什麽叫‘你居然培養出個狀元’。她瞧不上你?”
說完他換了把剁肉刀,拿過半只燒鴨,咔得一聲剁掉鴨頭,幹脆利落。
“鄰裏鄰居,随口一說的。”蘇玲端過鐵盆,接過蘇朝晖切好的姜蒜,開始拌調料。這鹵菜攤是她下崗後白手起家做的,食客都是街坊鄰居,每月掙個百把塊,既體面也有尊嚴,不覺得低人一等。
魏長風去世後,蘇玲就獨自帶着蘇朝晖。她漂亮能幹,性格也開朗,其間有不少愛慕者獻殷勤,但她怕蘇朝晖心裏膈應,也一直沒有再嫁。她沒什麽野心,只盼着兒子考個大學,找個穩定工作,這輩子也就沒什麽可奢求的了。
“你應該生在曉波那種高知家庭。”蘇玲道。
“那我要是成了高知,您就是高知家庭了。”蘇朝晖剝着手裏的蒜瓣,接上話道,“可能時間會久一點,你耐心等等。”
蘇玲道,“等等好。等也是種希望。人這輩子總要盼點什麽才能有勁活。”
沉郁的悶雷再次響起,風嗚咽嗚咽地鑽進了屋裏。蘇玲感覺到了潮濕的雨意,她擔心雨淋壞了手推車,準備出去拿個雨布蓋上,可剛一起身,周圍便陷入了徹底的黑暗。
停電了。
幾道閃電劃過,蘇玲心裏一慌,她伸手去扶桌,那盛滿鹵菜原料的鐵盆正放在桌沿,被她一碰,當啷掉在了地上。
大風呼呼作響,窗戶砸在牆上,安靜的弄堂變得嘈雜起來。
這民房老舊,遇上極端天氣和用電高峰就容易斷電。
這是常有的事,但蘇朝晖還是敏銳地到了蘇玲的驚惶,他借着僅存的月光,扶住蘇玲的肩膀,将她帶到客廳坐下,又摸一只打火機,将室內照亮。
這些微的光明讓蘇玲心中安定了幾分,她嘲笑着自己過激的反應,只是在那陷入黑暗的剎那間,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恐慌。
“我去收拾,你坐着別動。”蘇朝晖舉着火機,将它放進蘇玲手裏。
他來到廚房裏,打開冰箱,發現蠟燭已經用光了,于是只好再次借着月光,撿起地上的雜菜,在擦淨地上的油污,最後拿着雨布去到院裏,把推車蓋起來。
最後,在窗戶全部關緊的剎那間,瓢潑大雨如期而至。
“蠟燭用完了。”蘇朝晖回到客廳,抖落着衣襟上的水珠,繼而拿了把傘對蘇玲道,“我去買。”
“我猜一會兒就來電了。”蘇玲站起來道,“等等吧,別折騰了。”
“總歸用的上。”蘇朝晖道,“您不是說,等也是種希望,那您等我吧,我去買蠟燭。”
說完他撐開傘,一頭紮進茫茫的夜雨裏。
幾聲炸雷驚起,天色漆黑如墨,瓢潑暴雨迎頭澆下,水花濺起三尺多高。
蘇朝晖沒走兩步就被澆透了,他路過好幾家店,都是門窗緊閉,只能繼續往外走。他知道蘇玲怕黑,怕打雷,每次打雷,她都不敢睡覺。而且雨這麽大,一定有店家為了生意開張;即使弄堂裏沒有,就往大路上走;如果小店都關門,也可以去賓館、夜總會、大排檔裏找。
雨更大了,巷口的屋檐如水簾洞一般,隔絕了外面的世界,可已經到了這,怎麽能回頭?蘇朝晖快步鑽過了瀑布般的巷口,他趟着水來到了大路上。大陸四面空曠無人,只有雨水嘩啦啦流動。
他迎着雨霧,向遠處望。随即看見前方的路燈下,站着一個人。
那人黑衣黑褲,逆光之下,如同一張扁平的剪影,如果不是一股股濃烈的煙氣籠罩在他的四周,他就好像靜止一般。
看見這一幕,蘇朝晖有些恍惚。十幾年前,他的父親魏長風被人用一把錘子砸死在那盞路燈下,一直沒能找到兇手,有人說是醉漢,有人說是精神病,魏長風一輩子踏踏實實,也不曾有半個敵人。
此情此景,蘇朝晖恍然間産生了時空交疊的錯亂感,他感到自己就是那晚的魏長風,眼睜睜地看着危險向着自己,步步緊逼。
即使燈下那人什麽都沒有做,可光是站在那裏,蘇朝晖就感受到一種強烈的危險的氣息,他來不及思考,丢下傘掉頭就跑。
可還是遲了,那只粗粝的手掌從後面扼住了他的咽喉,掙紮間,蘇朝晖聽見那人發出了模糊的音節,嘶啞的像被燒焦的烏鴉。
“走!”
下一刻,蘇朝晖感到鼻腔裏湧進了刺鼻而又清甜的矛盾氣息,緊接着他覺得冷,他這輩子都沒有這麽冷。像是沉入了冬夜的沼澤,淤泥漫進七竅,周圍的一切消失。
手中的雨傘掉在地上,被狂風吹飄到了馬路中央。
雷聲未停,閃電劃過夜空,暴雨凄厲地敲打青石板,少年和撐黑傘的人消失在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