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落

第02章 :月落

朝霞,血色的朝霞。

飛機劃過長空,割開朝霞,拖出一道血紅的魚尾。

一陣劇烈的耳鳴,蘇朝晖逐漸睜開眼睛,渾身像在釘板上滾過一樣疼。

“媽…”他下意識喊,聲音在開口的剎那被堵在了唇齒之間。

渾身的血液從頭涼到了腳底。

自己躺在水泥地上,手被捆着,嘴上貼着膠帶。

昏暗的屋內,只有一張床和一個衣櫃,落地窗簾的縫隙中透出一絲灰白的光線。

蘇朝晖僵住了,這是哪裏?我為什麽會被綁在這?焦渴的咽喉讓他只能發出幾個不成聲的破碎音節,他狠狠甩甩頭,回想自己喪失神志前發生的一切。

“…淮陵暴雨,弄堂停電,我冒雨出去買蠟燭,弄堂裏特別黑,我在臨到弄堂出口處,看見路燈下站着一個可怕的人,他追了過來,我看不見他的臉,他的聲音像燒焦的烏鴉。然後很冷,這輩子都沒覺得這麽冷。”

後來在渾渾噩噩間,也曾有過一絲朦胧的知覺。好像身處在颠簸的車內,有只粗糙的手喂自己喝水。

現在這是哪裏?現在是什麽時候?誰将我帶到這?綁架?謀財?還是人口販賣?

心中的疑問像滔天的巨浪,幾乎要将人淹沒。蘇朝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被拘禁了。他往上看去,一扇暗黃色的木門很随意地虛掩着,門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說話聲。

“朱三多都快死了,這半大小夥子給他送終…十多歲,有什麽不好帶的,打幾次就好帶了。”那人說話的尾音拉的很長,聽起來很疲憊,“你自己看着辦,弄礦上還是磚窯,反正快把人從我這弄走,我這裏人多眼雜,你們不要礙事!”

蘇朝晖聽到這已經魂飛魄散。

我被拐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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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販子。他知道,他太知道了。新聞上,報紙上,廣播裏,那麽多報道、案件、尋人啓事,他怎會不知道?可它們離自己那麽遙遠,怎會一夜之間就來到了身邊?

門外那人依舊在打電話,蘇朝晖已無暇去聽。此刻他努力平複着自己的呼吸,不讓自己因為慌亂而失控,因為他記得學校的健康教育課上講過,在遇到歹徒時,越是激烈反抗,越會激怒對方。

冷靜,一定要冷靜,保命是一切的前提!

借着幽暗的光線,他縮在牆角,将身體弓成 C 型,用身體和衣服掩蓋細碎的響動,一點點咬開了手腕上的繩子,然後扶着牆慢慢站了起來。

透過窗簾往外看,約莫兩層樓高,樓下是人行道,遠方有馬路,并不是鄉野地區。蘇朝晖側耳聽了屋外那人的談話,似沒有立即結束的跡象,便提起鎖頭,一點一點推開玻璃窗。

危險就在身後,僅僅一步之遙,蘇朝晖的心已經跳到了嗓子眼,反複默念着別來,別來,千萬別來。他知道,但凡那人結束通話進屋,自己就是萬劫不複。

窗戶開到極限,蘇朝晖的嘴唇咬出了血。嘭一聲響,他縱身一躍,跳了出去,一瘸一拐往前跑,即便是腳踝傳來劇烈的疼痛,也不能停留。

這跳樓的動靜足夠大,蘇朝晖鬼使神差地回頭,冷不丁看見窗裏探出一張人臉。

“啊!”他慘叫一聲差點摔倒。那張臉分明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可只這一眼,撲面而來的陰冷麻木足以讓人肝膽俱裂。

穿過空曠的馬路,蘇朝晖跑上了人行道,他片刻不敢停,眼前一陣陣發黑,腳踝隐隐作痛,眼下他只想給蘇玲打個電話。可四周別說電話亭了,連商鋪都門窗緊閉。這座城市像是十年前的淮陵,晦暗而落魄,看不見一輛轎車,只有蹦蹦車懶洋洋地駛過。

蘇朝晖不知跑了多遠,實在跑不動了,好在前面終于看見一個站牌,上面寫着角縣。饒是他地理幾乎考了滿分,也從未聽過這裏。

回頭看看,沒有人追來的痕跡。蘇朝晖穩定着心緒,他不信這光天化日,還能當街搶人的,這已經是大路了,應該安全了吧。

喘了口氣,他看見有公交進站,售票員探出了頭。

蘇朝晖幾乎爬着上車的,看着車門關閉,終于癱坐地上。

“艾。你不會吐吧?”售票員的手裏夾着把一元紙幣,神态中帶着不情願的起床氣,他口音有些重,但也能聽懂。

蘇朝晖不知自己此時形容狼狽,他本能地抓着售票員,“我被拐賣了…我要找警察…你們要去哪?”

司機往後看了一眼,又再次往前開去。

售票員看了看着蘇朝晖,用蹩腳的普通話道,“派出所不是這個方向,你下去打車吧。”

“那你們有傳呼機嗎?”蘇朝晖啞聲問。

“只有 IC 卡。”售票員搖頭。當時用得起手機的不多,大部分人是用 IC 公共電話,條件好的用 BP 傳呼機。

此時車裏的乘客只有一老一少。老者頭發花白,正在打盹兒;少的二十來歲,個子很矮,眼神也透着朦胧。

蘇朝晖擡頭看了看鐘,7 月 18 日,6 點 15 分。距離自己被拐走已經過去了三天兩夜,他頹然坐下,看着窗外陌生的街。

“北水門到了。”不多時,售票員拍着車窗,車身緩緩停靠。此時蘇朝晖的體力卻到了極限,他站了幾下都沒站起來。

車門一開,上來個男青年。他寸頭瘦高個兒,瓜子臉,模樣很精神,唯獨左臉的眼角到顴骨處有片紅色胎記,和這日出之前的天色一樣,紅得邪性。

他将錢遞給售票員,眼神卻掃視着車廂。

蘇朝晖心裏一緊。

“艾!”男青年陡然一聲厲喝,卻不是對着蘇朝晖。只見他兩步跨到後門,拽住那個矮個子男,拎起他的手。

叮的一聲,一把細長的鑷子掉在地上。

“在我眼皮底下摸脈!知不知道我是誰?!”男青年的聲音堅硬鋒利,帶着與年紀不符的威懾力。

那矮個被他一喝,吓的有些哆嗦,“沒,沒摸啊。”

“沒摸?”男青年冷笑一聲,拍醒那打盹的老人,又撿起地上鑷子,對矮子輕蔑一笑,“手都沒勁,沒練過水裏夾肥皂吧?”說完問那睡眼朦胧的老太太,“錢包丢沒?”

老太太翻了翻包,點點頭。

“快點!”男青年瞪着矮個子,從他手裏拿過錢包還給老人,繼而對司機喊了聲開門,将矮子扭送下車。

“這是不是便衣?”售票員對蘇朝晖道,“你找他去?”

蘇朝晖剛要起身,卻見一輛面包車停在巴士前方。

車上下來一個人,他對司機招手示意,相貌普通的過目就忘,可那滿臉的冷漠和麻木卻讓人膽寒。

蘇朝晖像是看見地獄裏最兇的厲鬼。

“他是人販子!報警!”蘇朝晖退到車廂最裏面,緊緊抓着椅背,“就是他要拐賣我!你們報警!報警啊!”

人販子上來後,頓時換了張面孔。他撇下八字眉說了句乖乖,又對司機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再配上他那平庸的外貌,竟顯得憨厚又老實!

“不好意思啊,這孩子偷了我錢包,我要帶他去派出所。”他指着蘇朝晖,彬彬有禮地對司機和售票員道。

蘇朝晖大驚失色,“我不是!他是人販子!快報警!”

“別鬧,孩子。”男人和顏悅色地走到蘇朝晖身前,伸出手笑道,“把錢包還我,我不告訴你爸。”說完作勢去拉蘇朝晖,看上去溫和且耐心,沒半點強迫的神情。

“走開!看着男人畫皮般的僞裝,蘇朝晖震驚得無以複加,他像抓救命稻草般抓着扶手,“我要報警!我要舉報你!”

男人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好好好,報警,走,我們到派出所去。大清早的,別耽誤司機和乘客。”

多麽完美的說辭,可事實上又是多麽的邪惡。

或許是周圍有人,或許是光天化日,蘇朝晖膽量壯了幾分,他指着男人大聲道,“剛才便衣就抓了個賊,我要是偷了我也會被抓,我身上什麽都沒有,你憑什麽說我是賊!”

男人一愣,帶着疑問哦了一聲,問售票員,“剛才抓着了?”

售票員點頭,“偷錢包的。”

男人的語氣不無遺憾,“現在都是團夥作案,一個偷一個盯,大清早的都沒醒,好摸。”他頓了頓,“不是說他,就是讓你都小心。他是我朋友的兒子。學習壓力大,喜歡找刺激。”

“誰是你朋友的兒子!”蘇朝晖心裏天旋地轉,這男人瞎話張口就來,面不改色心不跳,熟練的令人發指。

“你說我是你朋友的兒子,好!那我問你!我爸叫什麽名字?我叫什麽名字?”蘇朝晖指着男人的臉問。

男人拉低的語調,帶着長輩的寵溺,“楚仁,周楚仁。你爸叫周江。好了,走吧孩子,叔叔不告訴你爸,保證他不打你。”

蘇朝晖感到五雷轟頂。可怕的不是這人騙術高超,而是他超凡絕倫的心理素質。衆目睽睽下,他随機應變,連編帶演的滴水不漏,無法想象他以此害過多少人。

“我叫蘇朝晖!你這個騙子!”

“行。”男子揉揉太陽穴,“你叫這個。那你戶口本寫的是這個嗎?學生證呢?你太不懂事了,叔叔真生氣了。”

蘇朝晖感到徹骨的絕望。

自己剛才說了,身上什麽都沒有,現在要怎麽證明自己?!

好像跌進了無底洞,無論說什麽都會被帶進下一個圈套,絕望擊垮了蘇朝晖最後的防線,他看着眼前這虛僞到毫無底線的臉,胃裏翻江倒海,哇的吐了滿地。

“不好意思,把你們車搞髒了。”男人對司機道,“抱歉,抱歉啊,不耽誤你們了。”他彎下腰,看似是扶,實際下了狠手。

蘇朝晖虛弱之極,反抗不能,只能求救,“不是,不是的,放開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爸!媽!”他聲嘶力竭地哭喊,被男人連拖帶拽弄下了車。

凄厲的哭聲漸行漸遠,車內三人面面相觑。

蘇朝晖被男人丢進面包車裏,狠狠甩了兩巴掌。

“周楚仁跟我講,你是個狀元,我還看不上。”男人怒極反笑,“有點本事!居然能不聲不響地溜!”

蘇朝晖幾宿沒吃沒喝,此時腦子一片空白,任人毆打,漸漸失去知覺。

再醒來時,耳邊傳來一陣游戲廳的電子聲。蘇朝晖睜開眼,發現這個地方比剛才更黑更窄,像是個儲藏室,只亮着顆小燈泡。

“媽,媽…對不起…”蘇朝晖喃喃地呼喊着,他聲音啞得可怕,剛開口就又被踹了兩腳,連喊疼的力氣都沒有,耳邊卻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

“老總!你幹嘛呢?”蘇朝晖循聲看去,門外那人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眼下的紅色胎記,陌生的是這個人。

“宋宇?”章立文頗為驚訝地脫口而出,“你怎麽來了?”

“溜出來買煙。”叫宋宇的少年嘿聲笑笑,他擠了進來,臉色陡然一變指着蘇朝晖,“哎呀!怎麽還有個人?!”

蘇朝晖呆愣當場,這人分明是剛在車上抓小偷的男青年。可言行語氣又和剛才強勢老辣的樣子截然不同,甚至帶了未脫的稚氣。

章立文看了一眼蘇朝晖,換回冷漠的神情,“侯老爺子手裏缺人,讓我介紹幾個。他來了後悔了,要走。現在搞暗訪的記者多,我有所懷疑。你知道我的,寧可錯殺,不能放過。”

“去你媽的!”蘇朝晖聽他振振有詞,急怒攻心,一口血沫吐了出來,“他媽的,不要臉!”聲音雖然虛,語氣卻強硬,讓章立文和宋宇同時一呆。

“硬什麽?”章立文一腳踹在蘇朝晖肚子上,還要打他,卻被宋宇從身後攔住。

“行啦,別火氣恁大。”宋宇從口袋裏拿出一包煙給章立文,自己蹲在一旁也悶聲抽着。

二人吞雲吐霧一陣,章立文問,“這麽早你來這幹什麽?”

“路過嘛,我一聽到跑馬機的聲音,就走不動道。”宋宇把煙蒂按滅,站起身,擡起下巴點點蘇朝晖,“這人就放這?”

章立文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你怎麽講?”

“不像搞暗訪的,太小了。”宋宇游移地看了蘇朝晖幾眼,“小子,你有沒有二十歲?”

章立文不以為然,“娃娃臉。”

“別恁費勁。”宋宇搖搖頭,轉身盯着章立文,忽然認真地問,“幹脆派給我吧?我缺人!真的!”

章立文啊了一聲,“你?你缺個屁人?”

宋宇沒有接話,就抱着手看他。

章立文給他看的不自在,于是伸出五根手指,“五萬,現在拿。”

“不厚道,”宋宇嬉皮笑臉,“我都沒這麽貴。”

章立文擺手,“免談。”

宋宇遺憾地哦了一聲,“行。那我去問老爺子,他說過給我派人,但他忙,等他給我找,不如我自己找,求人不如求己。你講對吧?”

說完他起身就往樓上走,果不其然,剛走兩步就被喊住。

章立文像是要下什麽決心一樣,他猛吸幾口煙道,“這樣,人放這,我去問侯爺。”

他踩滅煙頭上樓去,片刻又下來,拿了根鎖車的鏈條,把蘇朝晖扣在牆邊的暖氣片上。

“你帶錢沒?”他回頭問。

宋宇嘿笑一聲舉起手,“我現在一分錢都沒有,兜比臉還幹淨。”

“晦氣,大清早真不能亂說話。”章立文摸着褲子口袋,罵罵咧咧上樓,邊走邊嘀咕,“老子他媽錢包呢……”

宋宇鬼鬼祟祟地望着章立文離開的身影,一直到聽見他車門關上的聲音,才從腰裏拿出個黑色錢包,打開裏面厚厚一疊,數了數,兩千塊。

“水…”蘇朝晖渾渾噩噩半天,聽着兩人交談的內容,也是是雲裏霧裏,此時他非常渴,只想讨口水。

他睜開眼,見宋宇捂着胳膊,眉頭緊鎖,冷汗大顆大顆從他額頭上往下掉,聞言之看了自己一眼,就轉身出去。

與此同時,蘇朝晖聞到了濃烈血腥味,原來是剛才煙味太嗆,掩蓋了血的味道。

過了一會,宋宇拿了水下來,手裏還有個鐵盒,有一股藥味。

他把水扔給蘇朝晖,自己蹲下來脫下襯衫,揭開小臂上的衛生紙。

一道三寸有餘的長血口子,橫在他的小臂上,非常深,皮肉都往兩邊翻。

宋宇拿出酒精,龇牙咧嘴地将酒精往傷口上淋了一陣,接着拿出羊腸線穿上針,給把裂開的皮肉一點點縫起來,最後纏上紗布,輕車熟路。

沉重的疲倦和困意湧來,蘇朝晖的意識逐漸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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