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新馬

第16章 :新馬

當天上車之後,蘇朝晖就被扔在後排,那名黝黑粗糙的大漢坐在他的旁邊。

一路上車裏異常安靜,蘇朝晖不敢動也不敢說話,只是眯着眼睛看着窗外。路旁是高高的玉米地,他小時候鑽進去玩過,落下了深深的陰影。那裏頭像迷宮一樣幽深而漫長,有稻草人,野狗和荒墳。玉米杆子兩米多高,葉片像人的胳膊一樣強壯。無風的時候,它們沉默陰郁地矗立着,有風的時候,就神經質地扭擺起來。

透過後視鏡,他偶爾能看見司機的表情,這人雖然一臉的衰相,但車技專業,熟練地繞開國道,平穩地行駛在狹窄颠簸的鄉間小路上,也感覺不到明顯的剎車和減速。身旁的黑粗漢子幾次向他讨教,可得到的總是機器人般的答複:“我只負責開車,其他一概不知道。”

暮色四合。

不知在黑暗裏繞了多久,前方出現了樓房和燈光。蘇朝晖看着擋風玻璃外的視野逐漸明朗,車終于駛在了寬敞的馬路上。

或許地處城鄉邊緣,這裏和角縣一樣充滿了粗野的氣息,路上有零星的出租車和小三輪,路邊有亮着藍白旋轉燈的美發店,上面是居民樓,還有腳手架和工地的轟鳴聲。

“這是哪裏?”他壯着膽子問。

“光明。”司機破天荒地答了聲。

蘇朝晖很失望,這和沒答一樣,中國有兩千多個市與縣,還有無數個區和街道,很多地方人一輩子都沒聽過,而光明這名字又普通的到處都是。他只好無奈地閉嘴,看司機闖過紅燈,開進了細小的巷子裏。緊接着他聞到了刺鼻的汽油味,往前看有個發光的門頭,上面紅字白底,底子發黃,字很清晰:新馬賓館。

牆角的泔水桶旁,一只健壯的黑貓聽見車聲陡然回頭,眼中射出駭人的白光。

刺耳的手機鈴聲忽然尖銳地喊叫起來。

蘇朝晖佯裝鎮定,他聽見黑粗大漢用非常拗口的普通話道,“我看見門頭了,你們下來。”

車一停穩,他不由分說地将蘇朝晖拽了下去。蘇朝晖感到這人力氣奇大無比,好像自己的五髒六腑都随着這一拽晃了幾晃。

眼前這髒舊的小旅館亮着暗黃的燈,仰頭望去只有三層,窗戶上裝着防盜鐵欄,看上去生意蕭條。蘇朝晖不禁懷疑這是不是侯鎮林的業務,因為排面差太遠,與角縣的那些裝修精良有品質的火鍋店相比非常掉價。

玻璃門內走出一男一女,相貌普通,唯一的相似處就是都瘦的驚人。尤其是女的,又矮又瘦,臉色蠟黃,眼睛大而突兀,眼裏閃着亢奮的光。男人矮鼻梁厚嘴唇,帶着一副眼鏡,但這副眼鏡沒有為他增加任何文雅的氣息,反而顯得畏縮而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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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眼鏡男率先打招呼,蘇朝晖感到自己的後脖頸被鉗住,身後的黑粗漢子道,“這是小亮,具體情況我們章總已經說了,剩下的你們自己談。”

巷子太窄,車無法掉頭只能往前走,蘇朝晖目送紅色的尾燈閃爍遠去,像暗夜裏的魔鬼之眼。

“小亮啊。”矮瘦女人的普通話也不标準,她一手擋着賓館的玻璃門,一手把蘇朝晖拉進去,“你叫我九妹。”她拾起地上的自行車鎖,将門從裏面鎖上,又指着眼鏡男,“你叫他五哥。”

“哦。”這女人起碼比蘇玲大一輪,蘇朝晖不情願地叫了聲,“九妹,五哥。”

五哥跟在後面,一語不發,九妹頗為熱情,一直拉着蘇朝晖的手,三人路過空蕩蕩的前臺,往後方的深處走。

這樓梯是旋轉型的,一直低頭會感到暈眩。蘇朝晖夾在二人中間亦步亦趨,心裏一肚子疑問也不知從何說起。頭上的燈光忽明忽暗,能聽見燈泡裏的滋滋聲,這裏太安靜了,安靜的不像賓館,像深夜的爛尾樓。

“那個…請問,”蘇朝晖聽見自己的回音在樓道裏蕩漾,“章總說,我做的是打電話的工作,打什麽電話?”

身後的眼鏡男開口了,語氣生硬刻板,“孩子。我必須強調,這裏第一個規矩就是不要打聽,尤其不要向你的上級提問。我們有專門的課程安排給你學習,你學了就知道了。”

蘇朝晖确認了自己的處境沒有生命危險,他又問,“那您二位是我上級?”

五哥嗯了一聲,鼻息已經有些喘。三人在六樓處停下。蘇朝晖聞到了洗發水的香味。九妹掏出鑰匙打開消防通道的門,“小亮,我們這裏的兄弟姐妹也不問出身,你不要打聽別人,如果有人問你,你說是南方來打工的就可以。”

吱扭一聲,五哥在後面将門鎖上,蘇朝晖看見了一條和賓館布局差不多的走廊,兩旁是房間,此時幾個穿着背心短褲的年輕男女迎面走來,似乎是剛洗過澡,看見九妹和五哥,恭敬地低頭打招呼。

“這裏的兄弟姐妹都很熱情,你也不要害羞。”九妹邊說邊領着蘇朝晖往裏走。

蘇朝晖只看出拘禁,沒看出半分熱情。

這雖然是和賓館一樣的格局,但顯然沒裝修,地面是水泥的,頂上是節能燈。房門上鑲着玻璃窗,能看見裏面的人影,像職工宿舍。蘇朝晖小幅度地四處張望,想起一個叫外來妹的電視劇,講的是一群南下打工的女孩,她們住的就是這樣的地方。

三人抵達走廊盡頭,九妹打開門,一個狹小的空間出現在蘇朝晖的眼前,按規格判斷,是賓館給值班人員住的地方,但這麽狹窄的地方竟滿當當地塞了兩張上下鋪,過道僅能容下一人。

“你就住這,”九妹側身示意蘇朝晖進去,“後面還有兄弟姐妹會來。”

蘇朝晖乖乖進屋,“他們什麽時候來?”

“你又忘了?”五哥很不高興,“讓你不要向上級提問。你已經第二次犯錯了,我認為你對我們的規章制度不重視。”他指着床的位置,“我們是正經公司,是有規章有制度的,你先學習一下吧!”

蘇朝晖一進屋就看見每張床鋪上各有一套藍色工作服,還有牙刷和水杯,以及一本《營銷制度與公共關系》和《員工守則》,看着是挺規範。

“對不起,我再也不問了。”他好言服軟。

九妹關上門,從外面反鎖起來,并說,“好好學習書裏的知識,一日三餐我們會給你送。”

還包食宿呢。蘇朝晖有點訝異。透過玻璃窗,他看見九妹和五哥漸漸走遠,心裏又升起一股強烈的煩躁,回身一腳踹在床沿上。

鐵床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叫,卻毫發無傷。蘇朝晖抹了抹臉,沒想到這年頭搞個詐騙還如此正規,連衣服教材都能統一。

左右無事,他翻開了《員工守則》,粗略找了一下,沒有找到産品名,也沒找到公司名。只有些套話,例如,忠于職守,服從調度,文明禮貌,精神飽滿…所有員工在企業文化的指導下,必須團結一心,不打探隐私,不搞辦公室政治,如違反規定,将受口頭警告,停工自我檢讨……

門口傳來響動,蘇朝晖循聲望去,看見一個饅頭和一瓶礦泉水從外面遞了進來,他追過去,看見五哥遠去的背影。

就着饅頭,他又翻開《營銷制度與公共關系》,這本稍微正規點,有目錄,裏面分了四章,分別叫新紀元的選擇、無店鋪銷售、市場營銷的新革命和關系市場的新模式,看着有模有樣的。

翻到第一章 ,一眼掃去都是高端名詞——美國、百萬富翁、機遇、大趨勢、與世界接軌這些詞,于是草草看過就來到下一章。這章介紹了無店鋪銷售的概念,當時電視購物剛剛興起,郵購也不普及,算是新詞。後面舉了一些帶英文名的公司作為案例,有幾個公司他還聽過。這章過去,第三章又開始普及歷史知識,從英國工業革命講到 1930 年美國經濟大蕭條。後面提出了一些主張,有點內容在他看來離經叛道,節選一段:“傳統企業家們孤芳自賞,不明白自己的産品為什麽物美價廉卻無人問津。他們并不知道,市場不要最好的,只要最合适的。新型營銷模式在于以市場為中心,以客戶為導向…”

蘇朝晖往後翻着,覺得這些話每一句都對,但組合在一起又有種奇怪的引導性,寫作文都知道要有理有據,舉例說明,這個書裏一些關鍵性的論證卻沒有案例佐證,有點牽強附會。他擅長做題,凡事都喜歡推導個前因後果,尋找一些邏輯漏洞,已知什麽條件,缺少什麽條件,因素和因素彼此之間的關系又是什麽等等。

于是他通過這兩天的“檢讨”時間,把這個組織的教材研讀完了。

可以斷定這本《營銷制度與公共關系》不是專業書籍,其中的理論基礎不嚴謹,像東拼西湊報紙和雜志上的內容。類似于化妝品或保健品宣傳冊,先塞一套高端術語,再來一套真人案例,結尾突出自家産品的優秀。唯一不同的是這書裏沒說自己的産品是什麽。如果是搞詐騙的,那也說得過去,因為騙子的目标對象不是擅長質疑和分析的人。

這兩天也有人送飯,蘇朝晖看累了就睡,睡醒了就吃。可以上廁所,但有人盯着,有時候是五哥,有時候是九妹,有時候是不認識的,看樣子是老員工。

想着想着,他感到肚裏一陣暗湧忽然翻騰起來,這兩天在房間裏,一直是吃饅頭喝冷水,但心理終究還是有些焦慮,他一焦慮,就會肚子疼。

“九妹,九妹,”他砰砰拍着房門,看見門外有人對他投來冷漠的眼神,便隔着玻璃道,“我肚子不舒服,我要上廁所。”

九妹很快就來了,她扶着蘇朝晖去廁所,自己不方便進,就在門口等着。

五分鐘後,蘇朝晖從裏面出來,他想問自己還要“學習”多久,卻又畏懼那所謂的規章制度不敢開口。正在為難,卻聽九妹溫和地說,“你好點了嗎?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啊!”見蘇朝晖點頭,她又道,“有新兄弟姐妹來了,我介紹你們認識。”

蘇朝晖不知是喜是憂,他跟着九妹往房間走,遠遠就看見門口站着一個圓臉女孩,看着二十出頭,編着兩根辮子,見到自己,笑呵呵地打着招呼。

“我叫阮文君。”她話音剛落,卻聽九妹制止道,“姐姐跟你說了,在這裏別再用真名。你自己說了,你叫晴晴。還好五哥沒在,不然你要受罰。”

女孩抱歉地點了點頭,艱難地側過身讓蘇朝晖進屋。

屋裏還有個男人,正蹲在下鋪整理東西,他身着藍黑色外套,脊背非常瘦削,聽見腳步聲,便回過頭站起來,沖蘇朝晖吹了下口哨。

蘇朝晖卻呆住了,他眼裏一片殘紅,半句話都說不出口。

“這是家駒。”九妹沒有注意到蘇朝晖的表情,“你們熟悉一下,我還有事,晚點再來。”

九妹關上門離開,蘇朝晖看着背後的玻璃窗,臉上一陣白一陣青,胸腔極具起伏,手不受控制地發抖。

“你們…”阮文君剛要開口,蘇朝晖卻像離弦的箭一樣射了出去,只聽一聲悶響,“家駒”已經被打翻在地。

在出拳的瞬間,蘇朝晖已經後悔,但身體已呈離弦之勢無可挽回,将人打到之後,他開始恨自己,恨自己忍了這麽久,卻在這個節骨眼上失去了理智。這段時間,他飽嘗着無法想象的煎熬,無數次的恐懼、不甘和憤怒都被自己生生壓了下去,難道就要功虧一篑?想到這他怒火更盛,又擡腳踹了一下。

阮文君反應過來的時候,蘇朝晖已經收了手,那血紅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她又驚又怕,轉身就要開門往外跑。

“拜托,別出聲。”蘇朝晖一把搶過門,堵在阮文君面前,“你別怕,這跟你沒關系,我們是認識的。”

“對。”宋宇吸着涼氣站起身來,從口腔裏掏出一顆牙,“敢說出去就連你一起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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