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靜夜
第18章 :靜夜
“今天幾號?”
蘇朝晖對宋宇打過去的一拳,可謂是直抒胸臆的一拳。這拳之後,這段時間憋在心裏冤與怨也消散了不少。
“9 月 3 號。”阮文君的聲音很柔。
聽到這個回答,蘇朝晖依舊難掩沮喪。是啊,如何不沮喪呢?今天應該是去學校報道的日子,九年寒窗,高中狀元,本可以坐在明亮的教室裏,遨游在知識的海洋。自己生平樂于助人,勤懇踏實,為什麽會落入這樣的境地,一步走一步險,不知何時是個頭。試問誰能不冤,誰能不怨。
“你們還好吧?”阮文君又說話了,語氣中含着關切,“我聽九妹說,晚上還有培訓,我們先休息一會。”說完她伸手摸了摸蘇朝晖的後背。
這突兀的觸碰将蘇朝晖驚醒。
怨歸怨,恨歸恨,到底是要平安活下去。蘇朝晖自問不信天不信地,也不信命運,只信自己。從小到大,他最大的自信不在過去,也不在未來,而在眼下,走一步算一步。
想到這他壓下情緒,為大腦騰出更多的空間來思考更重要的事。
“我沒事,”他對阮文君搖頭,同時看見旁邊的宋宇,此時正安靜的出奇。于是便伸出手,用關節碰碰宋宇的肩膀,“抱歉,我認錯人了,你長得很像……”
就在這一碰之下,宋宇頓時像斷電的機器一樣,僵住了。
蘇朝晖試圖設防,他剛才一拳過去,按宋宇的性格早該還手了,可此時他擡起的臉變得煞白無比,手抓床沿,呼吸急促,渾身抖個不停,豆大的汗水飛速往下淌。
“是低血糖!”阮文君不知從哪裏摸出個巧克力,撕開遞到宋宇嘴邊。
蘇朝晖靠在一旁,皺着眉頭,長長的劉海擋住了冷淡的眼睛。他咬着指甲,觀察着琢磨着,眼前宋宇的反應,倒讓他回憶起了一些事。
他心一沉,決定進行求證。
“诶!”蘇朝晖故意大聲喊,故意大力去抓宋宇肩膀。果然,對方無聲而兇狠地甩開了自己的手,眼裏充滿警覺的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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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他明白了。第一這不是低血糖,但發作起來與低血糖極其相似。區別是低血糖是難受,這個是害怕;低血糖可重可輕,輕症能吃糖緩解,重症能致死;這病不致死,但發作時會感到瀕死,感到絕望,感到對周遭一切都不信任。
通俗而言,這是一種應激反應,十分鐘左右會消退,經常被人當成低血糖而忽略掉。
之所以能夠分辨,是因為他經歷過。十幾年前,當他擠開重重人群,看見血泊裏的魏長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只要看到圍着的人群,就會心悸出汗,眼前發黑,渾身發麻。像是掉進黑黝黝的深湖,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身體下沉着,能看見湖底有山一樣大的水怪,眼睛像紅色的車輪,自己什麽也聽不見,好像被真實的世界所遺棄。那種巨大的無助和孤獨感,讓人産生了瀕死般的恐慌。
直到蘇玲問了些偏方,自己才逐漸好轉。如今過去太久,對當時的記憶已非常模糊。
當然還有第二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他能有這麽強烈的應激反應,足以證明這地方不是侯鎮林的地盤,人在心理感到安全的區域,不容易産生這樣強烈的驚恐。
“沒事,”蘇朝晖沉吟半晌,回過頭對阮文君解釋道,“你說的對,他就是低血糖,休息一會就好了。我看你随身帶着巧克力,你也有點?”
阮文君笑道,“我有一點,但不嚴重。以往身邊的同學有,我這人就愛照顧人,時間長了就好在身上帶點糖,沒想到剛好派上用場了。”
蘇朝晖點點頭,轉而對宋宇道,“不好意思哥們,誤傷,沒事吧?”
宋宇不說話,随着症狀逐漸消退,他感到很累很累,他爬到床上,用鴨舌帽将臉蓋住,看着帽子裏黑暗的世界。
為什麽忽然會低血糖呢?他回憶着,自己和九妹來到這裏的過程:二人在騰飛汽修門口碰面,九妹收了錢,又寒暄幾句,就把自己往裏面帶,明明非常順利。
他想起一個細節——
當時在自己與九妹并排往巷子裏走,為了記住周邊環境,自己蹲下來系鞋帶。在進巷之前,九妹頗為健談,就在自己蹲下之後,九妹忽然沒聲兒了。夜晚的暗巷靜的可怕,自己好奇之下,擡頭仰視——幽黯的路燈照着九妹深凹而亢奮的眼睛。
她向前方揮了揮手:
“五哥!人我帶來了!”
前方賓館門口杵着一個男人,無聲的,矮小的,佝偻的剪影。
九妹垂下手,往地上指:
“就是這個小男孩!你看!”
就是這兩句話,一個居高臨下的角度。宋宇頓時心髒就漏拍了。從前的生與死,血腥與疼痛,不能讓自己感到恐懼,而這個瞬間卻喚起了他內心久遠而未名恐懼,這一切,都他想起了那個把他拐走的潘姓女人。
後面的一路上,他三番五次感到這種強烈的不适,全靠毅力忍着,直到蘇朝晖那一拳過後,他才到了極限。
阮文君拿過背包,陸陸續續從裏邊掏出一些水果,口中道,“咱們來到這個大家庭,就是一家人了,以後要團結合作,互利共贏,不要打小報告,搞小動作。”
“是啊,萍水相逢,認識就是緣分,多多指教。”蘇朝晖說。
話音剛落,身後的房門傳來響動,三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名約摸三十多歲,面容白淨的男子拎着厚重的行李,從門外擠了進來。
“呀!九妹,咋能男女混住呢?”男子摸了摸透着青色胡茬的下巴,“這像什麽話?”
深夜三點多。
秋風漸漸冷了,城郊的河岸邊垂柳随風湧動,後排秀麗精致的小洋房若隐若現地矗立在夜空下。
淩亂卧室內透着濃濃的酒味,寬敞的大床上被褥沙沙作響。手機掉在地上,正在瘋狂地震動,許久過去,終于電力不支,在發出一聲短促地顫抖後,熄滅了屏幕上最後的光。
無線座機緊随其後,尖銳地響起。
躲不掉了。章立文煩躁地睜開眼,從被子裏探出一只手胡亂地摸索着,身旁的姑娘睡得正香,絲毫沒有被這稀疏的聲音吵醒。
“喂,老總。”不用看顯示,章立文就知道這個時間只有侯鎮林會打電話,“有什麽指示?小宇身體好了嗎?”
電話那頭的聲音冷而硬,“這小子最近在男女那方面,有什麽動靜嗎?”
章立文撸了把臉,嘆了口氣。侯鎮林這個疑神疑鬼的病又犯了,已經兩天了,每次打電話來就問和宋宇的隐私,問完了挂斷,過一會又打來,沒完沒了。
“在少年兒童教育方面,連你這個師範的都不知道,我怎麽知道?”章立文也快神經了,“要不我安排個地方,咱們吃個飯絮叨絮叨?女人有的是,他也快成年了,想要就給他找呗!我們老家十幾歲結婚了多了去。”
誰承想電話那頭的侯鎮林沉默了半天才低聲道,“小宇跑了,兩天了。”
章立文霍地一下坐起來,酒也醒了,腦子也醒了。
“真跑啦?!”
侯鎮林斯了一聲,“什麽意思?你很高興?”
章立文非常讨厭多疑的人,因為這種人的直覺有時很準。
坦白說他也不知該怎麽去形容自己的心情,之所以聽上去高興,不過是此前的猜測得到了證實,以他對宋宇的了解,這孩子責任心挺強,城府也不多,一旦發現朋友失蹤,不會坐視不理。蘇朝晖不算他朋友,但是他跟自己要的,他要管的事一般都會管到底。
“您哪的話。”陰謀得逞的章立文安撫道,“別想這麽嚴重,角縣就這麽大,到處都是咱們的人,早晚都能給他逮住,你不要急嘛。”他拿起電話,用睡衣裹着下半身去了樓下的客廳。
怎麽會不高興呢?在這之前,他與陳國棟私下談了筆生意,就是因為宋宇整天在他旁邊,搞的他束手束腳。
他以自己名下的勞務公司為牽頭,和陳國棟合辦了一個機構,要将一款名為“蝶戀花”的化妝品推廣到三線以下的縣區市場,而且不做店面,只做直銷。銷售員的招聘門檻很低,每人繳納 3000 元購買一套化妝品即可成為正式員工,包吃包住,還可通過向他人推銷蝶戀花領取回扣,推銷越多,回扣越多,職位級別也就越高,最高可達總經理。這是 80 年代美國老鼠會的玩法,95 年左右在大陸地區逐漸鋪開。他看好這個業務,想借此狠賺一筆,然後卷鋪蓋離開華詠,為此他已經開始辦理護照。
光明有大片的爛尾樓和小旅館,它們隐蔽,閉塞,人煙稀少,幾乎沒有租金,是該類機構最喜歡的地理環境。此番将蘇朝晖送去,也是以勞務輸輸送的名頭,并成功地将宋宇支開。
“他跟我裝病,”侯鎮林道,“偷了我的錢包,留了個字條,說要去找什麽打工妹,我問你,你見過他跟什麽女人走得近嗎?”
章立文作出篤定的态度,“你放心,我來安排。”
侯鎮林換了個平靜的語調,“我着急去一趟平州的公司,得十天半月,你多安排點人手,叫上老四和老五,帶着弟兄一起找,但不要大張旗鼓。”他頓了頓,又輕聲吩咐,“再給我找一把手槍。”
“明天給你送去。”章立文應道,接着電話裏就傳來了忙音。他蹑手蹑腳地回到房間拿過手機,從萬能充下拔出剛充滿的電池換上,給老蛇發了條短信:“宋宇已經走了,确定是否在光明的新馬賓館。”
老蛇回的很快,八成是在外頭喝酒:“如果在?”
“那就不能讓他回來了。”
要是讓宋宇發現自己和陳國棟做了這麽大的聲音,他要是捅到侯鎮林那,自己的小命也就到頭了。
另一邊,挂斷電話的侯鎮林站在陽臺上發呆。
身後,落地窗的窗簾随着夜風鬼魅般地微微飄動,清冷而寂寥。
這裏是他買下的一塊地,建了獨棟別墅。臨湖而立,風景優美,即便深夜時分,也能看見遠處優美的山巒弧線,在藏青色的夜幕下,與點點星光交相輝映。
如此美景,侯鎮林無心看,憂思多慮的人,感受不到一切美。
陽臺的餐桌上,一個蘋果被他無意識地剁得稀碎,他将手裏的水果刀往桌上一插,透過窗簾,看着屋內。
溫代代也起來了,她披着被子,坐在床邊發呆。
侯鎮林看見了,心也柔軟了一些。這個神情,和很多年前自己在茶樓見到的她一樣,對着一架老式鋼琴,細長潔白的手指翩翩起舞,神情空茫如幼鹿,如今十多年過去,好像也沒有多少變化。
他回到屋內坐在床邊,關切地摸了摸溫代代的肚子,“怎麽不睡了?不舒服?你不能受涼。”
“是我不能受涼,還是我肚裏這個不能受涼啊?”溫代代說話的聲音很虛,像從來沒吃過飽飯。
侯鎮林說,“當然是你。你肚裏這個我又不認識,他受涼不受涼關我屁事。”
“小宇找到了嗎?”溫代代嗔了侯鎮林一眼,擔心地問,“這不對啊。以往小宇跑出去,公司裏這麽多人,很快就找到了,這回怎麽了?”
侯鎮林不打算讓她知道所有的內情,“可他腦子活躍,論身手,一般地痞流氓鬥不過他。其次要是給條子帶去問話,我也一定早就收到消息才對。”
見侯鎮林的話頭停在了不合理的當口,溫代代接道,“你說他那什麽低血糖病,要犯了在沒人的地方,猝死了怎麽辦?”
“他很多年沒犯病了,估計自愈了吧。”侯鎮林繼續否定,“醫生跟我說,這病死不了,頂多暈過去。他要真暈過去送到醫院,我還能早點找到他。”
溫代代這話沒有別的意思,“可低血糖哪能自愈啊,低血糖會死的,我看報紙上專家說的。”
侯鎮林卻以為她在懷疑什麽,于是換了個話題,“我要去巫江了,我讓四嬸來陪你。”
話音剛落,溫代代就拉了臉,她回身睡到被裏蒙上頭,聲音隔着厚厚的被子傳出來,“我提醒你一下,你說過明年就退休的。”她掀開被子側過臉,“現在你要想着為我肚裏的孩子積點陰德,否則後果自負!”
“後果自負…”侯鎮林咀嚼着這四個字,臉色忽明忽暗。
月亮漸漸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