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如林
第36章 :如林
1999 年,9 月 23 日,下午 16 時。
下雨了。
蘇朝晖撐着雙手,站在窗前發呆。
他難得有機會發呆,這種感覺多麽可貴。
窗外風雨飄搖,遠處車來車往,五顏六色的雨傘交織着水花,它們随風而落,打在地面,随着行人匆匆的腳步,此起彼伏。
天空黑雲慘淡,雲層裏隐匿的光暈呼之欲出。
腳踝上的夾傷仍在不時作痛,窗戶上倒映着他的臉,神情沒有任何波瀾。
他回過頭,盯着牆上的時鐘。
蝶戀花進口化妝品科技有限公司的表彰大會,還有兩小時就要開始了。
九妹和老楊一離開,內部的紀律就松散了不少。蘇朝晖打聽到,在會議前夕為保萬無一失,來這一年以下的員工都不準外出。其實來了一年以上的人不多,那麽現在除去一部分外出置辦餐飲和物品的人後,留下的只有三五人了。
會議室經過昨天和今天一上午的布置,已改頭換面,紅火非凡。
蘇朝晖走到門口,卷起褲腳,往幾個眼熟的男孩女孩的方向去。
“我來幫你們,”他蹲下身,幫他們剪牆紙。
女孩昨天見蘇朝晖一瘸一拐,當時就覺得不對,卻礙于有人看管,不好上前追問,此時得空,連忙一并蹲下,盯着他烏紫的腳踝,小心地問,“小亮哥,你沒事吧?”
蘇朝晖腳踝上的瘀傷過了一夜,皮下的淤血的上浮擴散,由青變紫,更加可怖,乍看都像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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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蘇朝晖一擡頭,臉上的傷也正好對上幾人視線,他們紛紛低聲驚呼,同時也開始擔憂自己。
蘇朝晖解釋道,“我任務沒達标,自己也沒錢買産品,就挨了點罰。”他剪了張紙花,扶着凳子往牆上貼,其餘幾個男生見他行動困難,就張羅着幫他。
“這叫挨了點?”女孩指着蘇朝晖的腳踝,為難地說,“您都沒達标,那我可怎麽辦。”她小聲地抱怨道,“九妹也讓我自己掏錢買,雖然說 2000 一套是比市面上便宜,但我已經買了三套了,真的出不起了。”
蘇朝晖問,“你既然買了三套,那按規定,應該提拔你做經理了吧?”
“九妹說,自費和第三方走的公司程序不一樣,比較慢,”女孩疑惑地欲言又止,“她跟我說,經理的名額也要排隊,那您知道什麽時候輪到我嗎?”
蘇朝晖認真地搖了搖頭。
“就這還說關愛員工呢,”北方口音的男孩憤憤不平,他壓低聲音,“上課答不上來,打兩下手就算了,誰念書的時候沒挨過揍啊。現在參加工作還要挨打?嘿?那不成了黃世仁,周扒皮了嗎!”
女孩拉拉男孩的衣角,又看看蘇朝晖,“你別說了。”
蘇朝晖蹲在地上,看看四周,暫時沒有老員工。于是又問,“你們自己掏錢買過多少産品?”
“兩套。”“一套。”“一套。”“我家是收廢品的,買不起。”
聽幾人七嘴八舌,表情納悶,語态猶疑,蘇朝晖接着問,“那你們都拿到産品了吧?”
“還真沒有。”“說是廠裏出貨慢。”“不,說的是郵局慢。”“不,說是員工自己的後發,客戶的先發,所以慢。”
在場的都表示沒有拿到貨,原因千奇百怪。
蘇朝晖皺着眉頭聽了一會,喉嚨裏仿佛有一口血卡着那不吐不快。他揉着腳踝,問,“那你們為什麽要幹這個?不能幹點別的嗎?”
“不是的!”一個瘦小的男孩辯解道,“我不是,不是想幹這個,我雖然是在做,沒錯,但是,我本來是不知道的!都是我遠房表叔跟我說的!”
這裏有些孩子讀書不多,表達能力偏弱,但蘇朝晖聽懂了,這男孩也是被拉下線拉來的,并且已經察覺到貨不對板,卻不知如何詢問和表達。
他還要再問,卻看見幾個老員工回來了,他們拖着兩板車酒水飲料,正往這邊推。
蘇朝晖摸了摸袖口夾層裏的鑰匙,往裏面塞了塞,想找機會拿兩瓶水,給宋宇和羅馬捎去。
打定主意後,他小聲對幾人道,“這裏人多嘴雜,我不在的時候,你們跟誰都不要抱怨。”
說完他轉過身,正好見一名老員工迎面而來,“小亮,你看見老楊沒?我打了他幾百個電話傳呼,都不回。”
蘇朝晖答,“看見了,早上看見他出去了,可能正忙着。”
“那怎麽聯系不上,”那人抓抓頭,“不會按摩去了吧?”
蘇朝晖低頭笑笑,擡手指了指拉酒水的板車,“我幫你們整理。”
“小亮哥怎麽了?”蘇朝晖走後,女孩才偷偷湊在北方男孩耳邊,“他那些話什麽意思啊?”
北方男孩也在女孩耳邊低聲道,“看不出來嗎?上火了!誰給這麽打一頓不上火,小亮脾氣好,要是我,直接撲上去咬他們,這叫什麽,這叫士可殺不可辱。”
五星級賓館的套間內,正散發着淡淡的香氣。
中午過後,清潔工來打掃衛生,她總覺得這個丁火住進來之後,屋裏就總有揮之不去的血腥味,好幾天都是如此,卻也找不到氣味來源。她擔心經理覺得自己工作不到位,于是留了盒空氣清新劑在屋裏。
丁火天剛亮就醒了,他百無聊賴,拿出昨晚吃牛排用的割肉刀,一直磨,磨到中飯。
他知道,今晚是新馬賓館的大日子,也是自己交差的日子。這讓他滿懷激動,躍躍欲試,還特地拿出很久沒用過的毒藥,揣在口袋裏備用。
叮咚。門鈴響了,但他聽不見。
沒多久,保潔領着五哥直接進來了。
五哥看上去非常慌張,他手裏拿着傘,渾身濕透,面色泛着怪異的潮紅,身上傳來撲鼻的汗氣。顯然是遇上急事,一路狂奔,只見喘得話也顧不上說,也顧不上禮節,只是掏出手機,調出一條短信,舉到丁火跟前:宋宇和小亮,丁火今晚解決,你協助。陳國棟。
丁火讀完咧開嘴笑了,他舉起大拇指,露出一排黑牙。
在接到這條信息後,五哥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此時他手忙腳亂到了極點,一方面從昨晚開始,就聯系不上老楊,另外九妹至今還在昏迷當中,雖已脫離危險,卻也尚未蘇醒,其餘老員工采辦的采辦,管紀律的管紀律,通通分身乏術,以至于五哥一時間無人可用。
所謂術業有專攻,五哥入行多年,實際上專攻的是演講,也就是洗腦話術,即便算得上博覽群書,但所學甚雜,不成體系,尤其是對于涉及到上層建築的管理學,幾乎是一竅不通的。這種只要不遇上事,都還能唬唬人,一旦遇上損兵折将的重大變故,就無法在短時間內完成銜接,只會向沒頭蒼蠅一樣自亂陣腳。
但他心中依然有着強烈的執念,就是今晚這場會不能出狀況。此時他說不上高興還是苦惱,高興的是陳竟安排好除掉宋宇這個大患,惱的是為何一切偏偏都要選在今晚這個節骨眼上,好像老天非要從中作梗。
眼下時間緊迫,他無暇再細說細問,繼續在手機屏幕上打字給丁火:今晚我會很忙,交給你了,需要我派人協助嗎?
丁火搖了搖頭,他從來都是單幹主義,由于聽力和語言缺損,與人合作反而不方便。
下午五點,雨越下越大。
五哥走出酒店,慌張地撐起了雨傘。
烏雲中,不時劃過幾縷閃電,電光之後,枝頭殘葉搖搖欲墜。
天色黑沉似瀝青,凄風冷雨延綿不絕,風将傘吹得左搖右擺,三番五次脫手而出。
五哥艱難地抓着傘,但這傘打和沒打根本沒區別,碩大的雨珠還是無情地砸在了他的臉上,接二連三,像要把他砸醒那樣又冷又狠。
他還是倉皇地躲閃着,狼狽地舉着傘,攔着車,看着那些亮着空車的出租對自己視而不見,氣得髒話百出,不堪入耳,卻又被風雨聲淹沒。
新馬賓館。
儲物間內照例是一片黑暗,與世隔絕,然而屋內泛濫的潮濕氣息,暗示着窗外石破天驚的揚揚秋雨。
黴味和汗味愈發刺鼻難聞。
一小塊手機屏幕泛着淺綠色的微光。
宋宇蹲在老楊胖邊,看着他手機上無數個未接電話和短信,把手機舉到老楊眼前,“你看,老五找你找瘋了,他說你再不回信,你祖墳被人挖,你全家被車撞!你不得好死!”
“嗚!嗚嗚…”老楊四肢被縛,嘴裏塞着棉花,渾身上下有不少細小的傷口,有些還在滲血,有些已經凝固。
他虛弱地哼吟,眼神充滿無助,渾濁的淚從眼角流下,一緊張又尿了一褲子。
“就這點出息。”宋宇拿了礦泉水,往他臉上澆了半瓶,自己喝了兩口,又丢給羅馬。
“好啦,別再折騰他啦。”羅馬喝了口水,指着老楊身上的血口子,對宋宇道,“要不是他善心大發,給你送吃送喝,你哪有的機會這樣收拾他,而且……”
“滾蛋,你就是個蠢人。”宋宇打斷他罵道,“你他媽的想氣死我?”
羅馬悻悻閉嘴,老實巴交地退到一旁。
宋宇蹲在地上,拿着紙張扇了會風,又翻開老楊的手機,按出侯鎮林的號碼,給他發了一條信息:小心章立文和陳國棟。宇。
發完之後看了一眼時間,17:29 分。
“你覺得蘇朝晖可不可信?”宋宇關掉手機,擡頭問羅馬,“他能不能把水攪渾?”
羅馬也蹲下身,“不知道,他不成也還有你嘛。我相信你們。當然上一次我對九妹也是這麽說的,結果你也看見了,哈哈。你說的對,怪我自己蠢。”
“行了,別啰嗦。”宋宇做了個噓的手勢,湊到門旁側耳傾聽。
他聽見了外面的動靜,伴随着玻璃瓶撞擊的聲音。剛才手機顯示 17 點 29 分,現在最多 17 點 30 分。
這個人果然準時,宋宇在心中感嘆。
然而下一秒,響動卻消失了。
門外,蘇朝晖正推着一車的酒水,站在儲物間附近,蹲在地上假裝系鞋帶。
他不知自己是太緊張了,還是太累産生幻覺了,總之感到背後有人。
但他選擇相信自己的第六感,于是站起身,推動板車,掠過儲物間,若無其事往飯堂走去。
此時,在長廊轉彎的暗處,一道雪亮的刀光橫在角落,刀尖殺意漸盛,寒光凜凜。
“小亮!”
忽然被這麽一喊,蘇朝晖打了個寒顫,他回過頭,發現竟是幾天沒見的阮文君。
“你去哪?”她快步上前跟着一起推車,邊走邊問,“九妹和老楊呢?”
蘇朝晖搖頭,“出去辦事了吧。”
“真的?”阮文君道,“到底發生什麽事了?怎麽人全找不到了?”她盯着蘇朝晖,“你臉怎麽了?”
蘇朝晖道,“業務不達标,挨罰了。哎呀,你問這幹嘛,都說了,這裏不讓打聽,你想知道,問你上司去。”
“不問就不問,”阮文君嘟囔一聲,把推車停在飯堂的角落,“走吧,會議開始了。”
直到蘇朝晖和阮文君肩并肩往會場走去,轉角處的丁火才像幽靈一樣浮現。
刀尖的寒意逐漸消失,臉上露出森然的笑。
他的目光鎖定在蘇朝晖停駐過的那個儲物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