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2.盧布廖夫

Chapter 2. 盧布廖夫

車子的速度慢了下來,轉向離開了大路,拐進了濃密的森林裏。

索非亞将車窗打開,森林裏清新幹冷的氣息瞬間強硬侵襲,驅逐了車內暖洋洋的燥熱。弗洛夏擡起被熱氣熏出幾分血紅色的小臉,朝向車窗緩緩吸了一口氣。

冰涼的氣息像一股水流,澆滅她喉中熱氣蒸騰的幹澀,沿着氣管直達深處,灼燒感與疼痛在一瞬間消失不見,像被凍住了敏感的神經,停止了躁動,我禁不住發出一聲舒服的謂嘆。

車子繼續向行駛莫斯科郊外離大環公路十七公裏處的盧布廖夫區,奧卡河與伏爾加河交叉處的這片中俄羅斯高地被河洛厄斯山脈阻斷,形成了特殊的溫帶濕潤性氣候。一年中的積雪期長達一百五十天,除去雨天,不剩幾個晴日。即使是陽光明媚的日子,氣溫也很少會達到零度以上。

盧布廖夫常年陰雲密布,浸滿了新鮮的水汽,這裏布滿綠色,淺綠、草綠、深綠、墨綠,擠壓着層層疊疊灰色的天空,本該充滿生機的綠色,卻彌漫着腐爛的樹根的味道,綠到極致,泛出了纏繞霧氣的藍,在高聳直立的西伯利亞冷杉中忽明忽暗,壓抑撲面而來。

“伊弗洛西尼亞。”熟悉的香氣靠近,索非亞冰涼的手指拉回了我游弋的神智,她幫我重新系好松開的圍巾,“怎麽樣?喜歡這兒嗎?”

我沒有直視她的目光,只點點頭,輕不可聞的應了一聲。

——我喜歡這兒,從看到的第一眼開始,平靜一點一點将狂躁切割,我的靈魂奇跡般地被安撫了,停止了崩潰的尖叫。

看上去,我已經接受了自己成為弗洛夏的這個事實。

我接受了嗎?不,我沒有。

上輩子,死亡是另一層皮膚,時時刻刻黏在身上,沒有人給我選擇的權利,我也沒有能力左右自己的人生。死後我來到的這個雖然無比的陌生,但卻有着觸手可及的幸福。

現在,我只要輕輕張開手,就能抓住我前一世的求而不得,似乎來自神對我的饋贈,美得就像一場夢。

夢裏我有愛我的家人,我在四處奔跑,盡情的穿梭在有着陽光雨水與雪花的日子裏,我會是個真正的孩子沒有苦惱,頑皮地在父母身前環繞。等到長大一些,我學會打扮梳妝,讓自己更淑女更漂亮,因為那時我有了心儀的男孩子,我想讓他覺得我很漂亮,他也許不夠高大強壯,但可以給我一個溫暖的懷抱;我們彼此之間有争吵,又和好。

等到父母老了,我會在爐火邊輕輕依偎在他們膝頭,聽他們講無數遍年輕時候的故事。最後,連我也老了,我會和心愛的人一起白發蒼蒼,數着對方臉上的褶皺向孩子們講講我們年輕時的故事。

平凡人簡單的生活,是我究極的渴求,凝結成某種偏執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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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我卻害怕了,我知道這是多麽美妙的事情,所以我才退縮、畏懼了。

即使是在無比艱難無比絕望的深淵裏掙紮時,我也從未想過要放棄生命,還有我純真稚嫩的想要長成一棵大樹的願望。

生命太美了,我無法忽視記憶深處蜷縮在窗簾後緊盯着母親發酒瘋的小弗洛夏,她蒼白無力,但一直苦苦堅持——她瘦小的身子既要照顧時時不醒人事的母親,還要承擔着來自最愛的人的滿腔恨意。

她不明白,她只能孤獨的付出,即使換回的只有環繞在屋內永不停歇的叫罵和一如既往的漠視。而我,太想太想活着,所以我明白努力活着是多麽不容易。這些矛盾與複雜的情感從我醒來的那一刻起就緊緊束縛着我,我沒辦法理所當然接受原本屬于她的這一切。

焦躁在心裏沉積,傳來陣陣刺痛,若隐若現,不知道或者說到底分不清來自于誰。

更令人不安的是植根于我靈魂深處的那躍躍欲試的疾病,我無法确定它是否存在,時刻恐懼着那些事情回再次發生,一切都失去控制,我将無力應對,連帶着弗洛夏的人生,被拖入深不見底的泥潭,再難脫身。

我無法承受這樣的代價。

不,不會的,嘿!快別想了,事情怎麽會糟到這個地步。聽着,你可以做得到,你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你知道該怎麽做。只是現在,你必須相信自己。

好了,不要再想了,我在心裏默默引導着自己,不能再想了,不要去試探,不要去觸碰,現在一切都好,一切都還好。

“伊弗洛西尼亞。”索非亞的聲音響起,我猛然向她看去,她站在車門一側,朝我伸出手,“我們到家了。”

我看出了她平靜的面容下隐藏的慈愛與包容,說真的,這世上怎麽會有連善意也無法分辨的人呢?我當然知道,不論表面如何,她一直在默默的關心與呵護着她的小侄女,但這些不屬于我,我無法做出回應。

我明白這樣不好,但我找不到合适的方法,只能維持現狀。我不想忽視問題的根源,只一昧的裝聾作啞,我的思緒混亂成一團,痛苦地維持着現狀,小心翼翼不去深究。

只看了她一眼,辨不明的愧疚感又不合時宜地冒了出來,我拉住了索菲亞的手,又一次低下了頭,盡力的控制自己脫口而出的哽咽。

索非亞拉着我的手一起走過一道道青石階,石階蜿蜒而上的縫隙裏夾雜了絲絲苔藓,蕨類植物時不時劃過我的腳踝,我踩着草流出的綠漿而上,一旁馬尾大艽更加柔軟的葉子悄悄拂過我的溫暖的大衣包裹着的膝蓋,盡管我感受不到。

很快,我們就到達了這座別墅的正門,門前站着一位老人,我這才看見了這棟房子的全貌——大體是四四方方,受拜占庭後期文化的影響,木材被更厚重的石料替代,嚴絲合縫的層層堆砌。圓形的塔樓狀似粗壯的西伯利亞雲杉,而塔尖圓潤又尖銳仿佛能突破陰雲的聳立着。

我們走近了那位老人,他筆挺地站在一旁,黑色的燕尾服襯着雪白的漿洗襯衫,筆挺的黑皮鞋加上一絲不亂的頭發。

“這是安德烈管家。”索非亞脫下我的圍巾和外套,轉頭向我介紹:“把行李送在這孩子的房間。”

管家向索非亞微微傾身:“馬爾金先生回來了,他在書房等您。”轉而面向我又是一個躬身,還沒等我誠惶誠恐地回禮,索非亞就拉着我走上樓梯。

我的小手縮在索非亞的手中,她的步調很緩慢,我不用走太快也可以輕松跟上她。她的雙眼直視前方,我們路過一面又一面窗戶,時不時透出的光讓索非亞的臉龐忽明忽暗,耀眼得漂亮。

踏上最後一階樓梯,我的目光被後半拱形的圓門掩映着渾圓的穹頂吸引,光從一側狹小的窗戶清清淺淺的流瀉下,照亮了逐層細挑的門廊,古樸的木料浸潤了柔和的瑩白。

“這是你的卧室。”索非亞指指前左方不遠處的一扇門,“布置得有些倉促,你先暫時住在這裏吧。”

我走前一步,探出頭。門後的色彩褪去了整個房子灰黑兩色厚重的基調,入眼皆是淡青色的暈染,深淺不一,一層将一層疊加,從窗邊的雕刻木紋花順着粗糙的紋路四處蔓延,鑽入櫃子堅硬的棱角裏,躲藏在柔軟拖地的床幔搖曳的褶皺裏。

看起來很适合作為一個女孩子的卧室。

唰————

我彎下身子,将臉探入冰冷的流水中,試着緩解腫脹發燙的大腦。額前的碎發被打濕了,水流急促地拍打着臉頰,我張着嘴吸氣,窒息感越來越濃郁,我忽然之間很累,與身體無關的疲憊。

我直起身子,水滴順着下颚尖緩緩流入纖細的脖頸之中,涼涼的,我感覺有些清醒了。

拿起折疊好的毛巾,随手摸了一把臉,我望着鏡中的自己,沾濕的淺色頭發淩亂的落在兩頰,灰色的瞳孔下顯着清晰的黑色,困倦映襯得整張臉虛弱極了,連嘴唇都幹燥的起了皮。

我伸出冰涼的手,捏捏幹澀的喉嚨,将水流彙集在手心,再次将臉埋了進去。

收拾好亂糟糟的頭發,稍微洗去面上的疲倦走出盥洗室,我瞥見了床旁整齊地放着我的行李箱——那是莉莉娅當初從這裏帶走的,經歷了漫長的時光,它又回到了這裏,與我一起。

索非亞雙手抱胸,背對着我透過半開的窗戶,她沉默地望着遠處滿目瘡痍的綠色與陰霾的天空。

她聽到了我發出的響動,轉過身面向我,平靜的說:“我們的可以談談嗎?”

這裏沒有陽光,但我知道,太陽在下落,屋裏的光線趨于暗淡,将索菲亞浸在陰影之中,我只幾步之遙,看不清她的表情。

這一次,我直視着她眼睛的方向,第一次清楚地回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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