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Chapter42.愛與原罪
Chapter 42. 愛與原罪
寒風從西伯利亞永不消融的冰原跋山涉水,在雪花之中勢不可擋的膨脹,灌入盧布廖夫敞開的窗戶之中。
暖氣帶來的溫暖被逼迫退入角落。
這讓索菲亞的聲調顯得更為冰冷。
“哈······沒有任何緣由,我的弗洛夏像被魔鬼Belial附體,變成了完全陌生的人。”
安德廖沙走到窗戶前,輕輕扭動鐵質輪扣。
“吱——呀——”濕潤的雪花被隔絕在外。
“這就是你不去看看她的理由嗎?”安德廖沙迎窗而立,平淡的語調抛出的問題十分尖銳,不用力氣就能刺破層層僞裝直達中心。
“什麽?···你在,說什麽?”索菲亞同樣冷靜,她的悲傷褪去,把不明顯的慌亂掩飾地恰到好處。
“你沒有去她床邊看她。”安德廖沙用講述無聊的故事的語氣,把它當成一段不需要用心的平鋪直敘。“你那麽愛她,怎麽只顧着問我,難道不會想親眼看看她怎麽樣。”
“我······不過···”索菲亞有些語無倫次。
安德廖沙不期待答案,他只是淡淡地說:“哪怕僅僅看看她的臉,不會更放心一些嗎?”
“你在害怕什麽呢?”他輕輕問道。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愛是永不止息。
——《新約·哥林多前書·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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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真的是這樣嗎?
神忘記了,在第六日用塵土造出的人類,吞下罪惡之果起,早已原罪加身,被伊甸流放。
是 sin ,不是 crime。
原罪最大的懲罰就是将人類降生凡間,在充斥傲慢、嫉妒,暴怒、懶惰、貪婪、饕餮,以及□□的世間從出生到死亡。
産生自我意識的而被驅逐的人類,想活着,想掌握生命,想擁有時光。
這就是人類最初的欲望。
自此,人類開始向欲望屈服。
愛情,友情,親情,權利,金錢,夢想,人類演變出許許多多美好的,備受向往的欲望來與醜惡對抗。但不論披上任何修飾的外衣,都無法改變它本質的核心。
上帝會救贖深陷于世間苦難之中的人嗎?
不會的。
人類的苦痛會在漫長的時光中完成自我救贖,洗刷幹淨滿身的罪孽。
人類誕生塵土之中,消亡于塵土之中。
有了欲望,人才能活下去啊。
所以,很多時候,愛沒有成為上帝期待的模樣,進化成複雜的東西了。
安德廖沙把玩着鎖扣:“或許,弗洛夏沒有變成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很可能這才是她本來的樣子。”
捅破了被美好覆蓋的真相,罪孽暴露現行無處可逃。
“不可能!”索菲亞優雅的聲音尖利刺耳,“弗洛夏怎麽可能會是這樣······你知道的,你知道她是個乖孩子,她怎麽會傷害自己?”
“怎麽會······像瘋了一樣······”索菲亞無助地環住雙臂,瘦削的肩膀止不住的顫動,淚水蔓延:“像她的媽媽一樣······”
索菲亞被迫直面她的恐懼,但并非每個人都有勇氣,這無可苛責,愛本來就不單純。
她比任何人愛弗洛夏,又不僅僅是愛弗洛夏。
如果說,安德廖沙的不幸來自夭折的妹妹,那麽索菲亞的不幸,則是莉莉娅。
莉莉娅的出生讓索菲亞的生命中失去了母親的角色,母愛的缺失和父親的偏愛讓索菲亞失去童年,她快速地長大了。
但她并不嫉妒自小便被萬衆寵愛的莉莉娅,不知何時起承擔起母親的角色,照顧呵護着天真而耀眼的妹妹。
然而,莉莉娅的人生失控了,連帶着索菲亞失去了妹妹,父親,還有家族。
包括瓦斯列耶夫這個姓氏,她的前半生宛如在空氣裏化為了泡沫,輕飄飄的感受不到重量。
所以,當索菲亞遇到弗洛夏時,她就決定不會讓過去的事情。這一次,她會細心照料這個孩子,讓她擁有一切幸福的東西——索菲亞在時光的陰差陽錯中被奪走的一切。
索菲亞難以接受。
馬爾金先生将索菲亞擁在懷中,指腹輕輕擦去她的淚水:“會好起來的,雖然一定不容易,但她會好起來的。”
即使哭泣,也要挺直脊背,悲傷?憤怒?那些加起來都抵不過的,是尊嚴。
被濕氣浸透的鐵扣在安德廖沙的摩挲中,留下摻雜了雜質的鏽紅痕跡,覆蓋在幹涸的血跡之上,深淺不一。
“咚咚——”敲門聲響起。
卡斯希曼醫生走入房間,他徑直坐在馬爾金夫婦對面的沙發上,長舒一口氣。
馬爾金先生:“希爾曼(親近的稱呼),弗洛夏的情況還好嗎?”
卡斯希曼醫生是馬爾金先生的同學,雖然是諾亞斯頓聖尼亞學院的同窗,但他出身平凡。可這沒有影響兩人難得的友誼。
在醫院方面出類拔萃的卡斯希曼中學畢業後就去歐洲深造,他的神經學論文曾引起巨大的轟動,成為這個領域一顆不能忽視的新星。
但他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了,不只是歐洲,是從整個科研學術圈,沒人知道這個或許可以締造傳奇的年輕人去了哪裏。
卡斯希曼博士成為了馬爾金家的醫生。
“無所謂啦,反正都是DOCTOR。”卡斯希曼這麽說道,“在我的論文将要發表前的一周,有人提出向我購買這幾張算不上厚實的文件,那個時候,我已經半個月沒錢買飯了,饑餓感讓我明白,果然吃飽肚子才是真理。結果當天下午,我就收到了你寄來的錢。”
“所以,我決定發表論文之後就離開那兒,不回去了。”
卡斯希曼醫生這麽對年輕的馬兒金先生解釋過,不論真假,卡斯希曼醫生留在了盧布廖夫。
當然,攪動安德廖沙的牙神經,成為他童年陰影的那位醫生自然也就是卡斯希曼醫生。
對待男孩子,不需要紳士風度。這是卡斯希曼醫生貫徹始終的直男作風。
“我就不做不合時宜的聖誕問候了,相信你們也沒有那個心情。”
卡斯希曼醫生拿起桌上冷掉的茶水,一口氣灌下。
“那麽我就直說吧。”
卡斯希曼醫生嚴肅起來。
“首先,藥物中毒的症狀已經緩解,副作用最多不過醒來後的頭痛。”
還沒等索菲亞松一口氣,卡斯希曼醫生接着說:“失血量不足以致命,但傷口不淺,其中正中神經收到比較嚴重的損傷,它所控制的一二蚓狀肌,大魚際肌會受到影響。”
“那是指·······”索菲亞抱有一絲期望。
卡斯希曼看着索菲亞,無情地打破了對方的僥幸:“日常生活中,弗洛夏小姐的右手可能不會像之前一樣靈活了。”
馬爾金先生握緊索菲亞的手,盡力給顫抖的她安慰:“如果進行積極的複健,會有所恢複嗎?”
卡斯希曼冷靜地分析:“理論上來講,基本沒有作用,不過弗洛夏小姐正處于發育前期,恢複情況很難預測。”
“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
卡斯希曼嘆息般的搖搖頭,生理上的傷口總會慢慢恢複,但是······
房間裏短暫的靜默像是盛大的歌劇演出前的屏息,在恢弘的樂章沖擊感官之前,臨界點的極限如何勢不可擋的潮汐,與時間做最後的劍拔弩張。
燃燒的沸點終于響起了心知肚明的鳴叫之聲。
“顯而易見的黑眼圈——過度疲勞,或者失眠。食欲低下,體脂肪率低下——嚴重的營養不良,這一點,還體現在弗洛夏小姐發育遲緩上,她已經十三歲了,沒有第二性征發育的表現,并且還未經歷初潮。”
卡斯希曼醫生無視馬爾金們越發緊促的眉頭,不管不顧地繼續說下去,
“還有一些我不了解,但你們一定知道的事情。”卡斯希曼醫生說,“意志活動減退。比如不願意離開家,不喜歡參加社交活動。”
——我覺得我大概患上社交障礙。
——盧布廖夫很好,真的很好。
“思維遲緩。反應比較遲鈍,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嘿嘿,弗洛夏你怎麽又在發呆?!!
——不,哥哥,我這是在冥想。
“情緒低落,長時間獨處。”
——你把這叫做什麽?
——秘密花園,我把它叫做秘密花園。
“情緒變化大,自卑,自責,自我厭棄,自我否定。嚴重一些會産生幻覺。”
安德廖沙的腦海裏被鮮活的弗洛夏填滿,每時每刻,連她的聲音裏都充滿笑意。
但是不是在他看不見的背面,弗洛夏悄悄擦去了眼淚,安德廖沙不知道,那些時候,他沉浸在她的笑容中,大概也不想知道。
“結合現在的割腕,吞藥的情況,我可以給出百分之九十九的結論,弗洛夏小姐患上的是——”
——“major depressive disorder”
——“major depressive disorder”
一直沉默地站在窗前的安德廖沙,吐出了異口同聲的答案。
重度抑郁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