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Chapter57.私人物品
Chapter 57. 私人物品
羅曼諾夫的眼神一寸一寸“經過”我身上,只有這個詞語才能貼切的形容,我是說,一般人會禮貌性地看着對方的眼睛,或許幹脆固定在空氣裏随便一個點。但他不同,自然又随意,又有些許輕佻地模糊界限,我不再是獨立的個體,瞬間完成了不可能的私有化,他肆無忌憚的微笑,像極了國王巡視領地時的傲慢姿态。
我不想和他說話。
即使剛到盧布廖夫,我的口語能力很差勁時,也沒有逃避或者抗拒交談,結結巴巴邊說邊思考,有時不得不需要與我交談的人付出耐心和小小的提醒,靠着這些時光,我慢慢地觸摸,感知這個世界。可現在,我卻不想和他說話,日安,羅曼諾夫?見鬼去吧!
脫離了他溫暖的懷抱,冰雪瘋狂掠奪大腿的溫度,它們成群結隊融化,留下一層冰水滲進黑色牛仔褲。我想為他們的奉獻精神鼓掌叫好之前,先想辦法解決凍僵的雙腿。
我需要記住,他不是諾亞斯頓裏無所謂哪一個與我擦肩而過的同學,我不想回應就可以連一個眼神也不用浪費,但他是羅曼諾夫···羅曼諾夫,人人都得恭敬以對的羅曼諾夫。
“····日安,羅曼諾夫。”
我看着他,幹巴巴地擠出這幾個字。
索菲亞說過,即使在宴會上遇到丈夫的情婦,比自己年輕,甚至光鮮亮麗的多,優雅的夫人們也不會像大衆意識裏一樣,撕扯對方頭發破口大罵,反而帶着微笑客氣的問好,态度固然是虛僞,可比起耀武揚威的情婦,出身高貴的教養儀态自然而然地得到體現。
可惜我的能力有限,嘴角咧不開燦爛的笑容,只能堪堪保持撲克臉。
羅曼諾夫沒有在意我的失禮,他往前邁進一小步,差一點踩上我的鞋尖:“你剛才是要逃跑嗎?”輕飄飄地在我耳旁炸開。
我盯着他的眼睛,他比剛才離我更近了,我只能更辛苦地揚起頭,脖子與下颚變成一條直線時才能看見。
我分析不出他的問題,一如既往,我不明白他們這些人總不能好好說話,像是把句子從古希臘四大悲劇的劇本上的句子生搬硬套,暗示你不要被表面的淺顯易懂所迷惑,還需要回答潛藏的深意。
又不是妮翁諾斯拉的天使自動筆記本,卻非得堆疊出預言的四行詩的難度······
“不·······我沒有逃跑。”
我不會逃跑,時間向我無數次證明了,逃避必定會發生的事情不能改變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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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還生長在精神病院住在一幢二級警戒樓的二層小小的房間裏時,我就知道世界很大很大,三層是我唯一被允許踏入的樓層,還是原本住在我隔壁的京天呈搬到樓上後,要求偶爾能和我說說話,他不想把心情說給醫生,他們只會把他的話記錄下來當做病情分析材料。
我們之間談不上親密,也許我沒有到達他的要求,因為我常常搞不清楚他的意思,他挑中我大概別無選擇,想在醫院找個正常的,能聽得懂他說話的人也并不輕松。
他是我真正意義上的啓蒙老師,從零散的言語中,我知道了世界并不是在入院之前八歲的我能看到的模樣——家,小學,街角瓷磚鋪設的公園小徑。真正的世界廣闊無垠,跨越一個國家就到了另一個國家,跨越州際界限,波瀾壯闊的海洋就會出現。
我也不能逃跑,離開了盧布廖夫,我就又沒有家了,還有家人們,他們不能因為我自私的想法而受到傷害。
“下雪了······我想去房子後面的花園裏看看。”
冬天的花是不是都開了?得去道別,也許我現在不去,就看不到了。
宛如進行一場漫長的 X 光檢測,我的頭發,骨頭,血液,器官,細胞,包括眼睫毛翹起的弧度都被他的目光細細打量。
他不在乎浪費時間,我被綁縛在解剖臺,刀就拿在他手中,銀閃閃的鋒芒晃進我的眼睛,刺破恐慌。
終于,他停了下來。
“難過···你在難過嗎?”
他專注的直視我的眼睛,深藍的虹膜邊緣一圈灰黑色的陰霾,如同近岸飄蕩的浮游生物讓白花花的波浪裏卷起珊瑚脆片,聚集擴散,光線随着深度浸入水下,越來越微弱的,停留在虹膜上的黑藍色。
似乎他的眼裏只裝下我一個人,其他的,包括我身下的雪花都沒能進入那片沉寂的深海。
應該否認,我卻做不到,因為他不是疑問,平緩的語調陳述他的感受。說謊會帶來心虛,雖然我說過許許多多的謊言,甚至一度認為自己生活的盧布廖夫,是躺在重症監護室渾身插滿透明管的自己用謊言和想象力構建的世界,原本的我摔下樓沒有死,只是再也醒不過來。
但我的目光被他困住,他灌入真實的氣息,讓企圖以虛假來迷惑的言語卡住我的喉嚨,否認的話說不出口。
“是,難過,我現在很難過。”
突然,我迎來了久違的放松,怒氣,恐懼,無力排着隊離開擁擠的身體。
我不用同自己的本性掙紮,樂觀積極,迎難而上,不畏艱險,這些形容和我沾不上邊兒,我想成為這樣的人,不害怕被決定的未來,堅強的站在家人前面,我努力去改變,但還不是,起碼現在還不是。
灰霧彌漫的森林,他的氣息,宛如閃電穿梭,轟隆隆巨響的雲層,膨脹快要爆炸,接着大雨傾盆,透明的雨水沉重的将霧氣壓進土壤,我被蒙蔽的雙眼終于看見,自己身上挂滿的石頭,勒出印痕的線。
“我很難過,因為你要把我帶走。”
我不用對他說謊,這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壞事。
羅曼諾夫蹲下來,他的呼吸輕輕的,像一個沒有情緒波動的人,對我的悲傷視而不見,他沒有受到影響,似乎被安全地隔離在透明玻璃箱,幹淨得不可思議。
“可我想體會,除了難過的感覺。”他貌似興奮地湊近一點,真誠的表情不像純真的小孩子,比較像是拿着槍頂在聖誕老人頭上,然後殘酷地許下願望:
“以後,我會讓你開心起來。”
與羅曼諾夫家族的軍/火生意,匹配起來倒是十分和諧。
我不知道今後會怎樣,但是如果我就這麽一直坐在雪地裏,凍僵的雙腿差不多就要截肢,卡斯希曼醫生不擅長血淋淋的手術,他歪歪扭扭的縫線沒有一點美感,現在想一想以後,覺得我可能很難會因為他開心起來。
我沒指望身體能靠意志發電産熱,可溫暖說來就來,我的鼻頭一熱,有液體順着鼻管緩緩流下來······
我低下頭捂住鼻子,難道我所有的尴尬都要輪番出場,一一展現給羅曼諾夫看嗎?
也許我的身體認為,他會受不了我滿身蠢兮兮的缺點認為我會成為無極限拉低他們王室高貴光輝形象的存在,然後把我一腳踹開,我不得不佩服這個主意,竟然難得表現出些許創造力。
猩紅濺落手心,給隐隐露出青色的蒼白抹上幾分血色,星星點點,滴落在幹燥的唇瓣上,純潔中綻放妖豔,賦予少女了無辜又刺眼的美感。
我對鼻血并不陌生,他作為藥物長期的副作用只是最近幾天沒有出現,少量出血時捏緊兩側鼻翼,同時用冷水袋或濕毛巾冷敷腦門和後頸部可以有效止血,唯一的好處就是現在不需要任何冷敷,我的皮膚指不定比冰塊還要冷。
我低下頭捏住鼻子,沒有仰起頭,不是不想讓羅曼諾夫看到,而是擡頭會讓血液經咽部流入食管和胃中,刺激胃而引起劇烈的嘔吐。
我不能承受再一次丢臉的行為,雖然沒有像安德廖沙一樣的時時刻刻嚴苛的貴族式自我要求,但我的羞恥心已然發作,我埋着頭,如果胸口有個洞,我就能鑽進去。
“弗洛夏,你真的像個小孩子······”
他拿一塊方巾,按在我捏住鼻子的手上,嘆氣聲夾雜着惡劣的笑意:
“總作出一些有趣的事情,我很難猜到你下一步的動作。”
他有一種神奇的魔力,不知道是姓氏的光環,還是來自于他本身的氣質,蹲下這個絕對算得上粗魯的動作他做起來竟然意外的優雅,猶如身下鋪着昂貴的卡拉庫爾貂皮。
柔軟的布料輕柔拂過沾染在嘴角稀薄的血液,這不是當初被我狠狠搓洗過的手帕嗎?
我當然不會以為羅曼諾夫家只有一條繡上了家族标志,實在是因為米白色表面皺皺巴巴,錯亂的折痕像極了當初我曬幹後忘記熨燙,把它胡亂塞在口袋裏一個星期之後急忙翻出來還給他時的樣子。
也許他們家的手帕材質設計之初沒有考慮過洗滌,用過後就扔掉,不具備重複使用的功能。
“我沒有想逗你笑的意思,我不能控制···”無法用鼻子呼吸,我悶悶地抗議。那是你沒有見過我發瘋,相信我,你閉着眼睛也不會覺得有趣。
舌頭舔到快速變幹了的血液,鹽水一般腥甜的味道迅速傳染到口腔裏,滲入舌根下面,和鼻腔裏的腥氣一起刺激反胃的嘔吐感,我忍不住輕輕咳嗽起來。
然後,一股力量鉗制住我,摟住我的腰,把我從雪裏拉起來:“所以,我才更期待。”
他兩臂輕松地将我擡起來,似乎沒有使勁兒。站起來我發現,額頭才到他銀灰色西裝的第三顆扣子,差不多是心髒的位置。
和安德廖沙一樣,比起臃腫的羽絨服棉衣,他們更偏好修身剪裁流暢的正裝外套,最外層穿一件不系扣的Duffle Coat。我的臉蹭在他衣服的絨毛上,附着的沒來得及融化的雪花冰冰的,癢癢的想擡手抹去。
他像是評估完成,作出最後冷硬的個人判斷:“我得帶你走了,不然你可愛的哀求可能會讓我不忍心。”
羅曼諾夫低沉的語氣從頭頂傳來,他的話裏我感受不到任何真心,即使我以最卑微的方式拽住他的褲腳苦苦哀求,求他解除莫名其妙的婚姻,他也不會有哪怕半分猶豫。只有不容置疑的決定,宣告從此刻起,我被正式劃歸為他個人的私人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