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Chapter61.光明之神
Chapter 61.光明之神
不可置信的,我無力地睜大雙眼。
當我視線裏出現深褐色的翻毛皮,像蛋殼內部流場的線條時,我意識到了兩件事情:
一,今天發生的事情不是一場漫長的噩夢,我現在身處羅曼諾夫駛向巴甫契特的車子裏。
二,我剛才,睡着了。
我抽抽鼻子,小心地伸直腿。刺痛一陣陣從膝蓋上傳來,意識越來越清醒,不舒服的脹痛感就越明顯,大概是在雪地裏凍傷了。
我呲牙咧嘴地搖搖腦袋,試圖把理智找回來,頭痛的程度已經不能把它當成我的錯覺,回響着指甲刮過磨砂板,刺耳又毛骨悚然的戰栗。
弗拉基米爾挂着耳機,墨綠色的線穿過他的發絲,隐匿耳後,我仰着脖子望去,只能瞄見他瘦削的下颚和蹭過細線的脖頸。
“你醒來得正是時候,我們到了。”
他仿佛背後長了眼睛,頭也不回地說,他的話有些冷淡,像是往半凍未凍的貝加爾湖裏投下一塊石子,“噗通——”緩緩沉下去。
他也許沒有意識到,他的情緒變化實在是太快了,我這樣一個算不上多麽正常的人也很難應付他一時咄咄逼人,一時凍成冰棱子的冷淡,此時是吞噬的火焰被澆熄的餘煙,嗆到人不能說話。
我緊緊閉上嘴巴,從聲帶最深處的震動裏悶出一聲回複。
“哦。”
淹沒在車門碰撞的聲響裏,他先一步跨出的背影。
頭後仰,輕輕靠在柔軟的椅背,驅散着剛清醒時的不真實感。
胳膊外側有些涼,我确信這是心理上的原因,車子裏的暖氣很強烈,熱風不停的灌入,似乎徹底有一個驅動着的巨大鍋爐,每時每刻轟隆隆的填入煤塊,産出熱騰騰的蒸汽向上揮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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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亦步亦趨跟着他的腳步,走過厚實的外牆,青牆板完美切割堆疊,鋒利的棱角宛如堆砌花紋的青銅器,悠悠的冷光反射在泛紅的落日之下,透不過華麗堅固的灰城牆,灰暗的更像一個壁壘。
被約束的恐懼,緩緩浮上水面的泡沫。
轉過巨大的,一根根恢弘的圓形石柱,昏黃的黃線跨過空曠的中庭,将弗拉基米爾包裹,時而榮耀似神,時而在在石柱的陰影裏親吻黑暗。
我沒注意到,巴甫契特的陽光原來也有溫度,暖暖的,刺破寒風奉獻給我。
錯過陽光,走下跨度大的臺階,我扶着右側的石壁,小心地走下去,弗拉基米爾放慢速度了嗎?我走到了一伸手就能夠到他的距離。
走到中庭,多力克式六柱圍住撐起碩大的穹頂,仰頭就能望見驚豔絕倫的石質浮雕,大多是乳白色,栩栩如生的聖父敞開懷抱,精致的萬物圍繞一周,婉轉着映襯了背景色彩絢爛的壁畫。
越過第十三根廊柱,塔門巍峨矗立。我有了想歇一歇的想法,整個城堡的面積超乎我的想象,這讓我的膝蓋能得到休息的想法徹底泡湯了。
“弗洛夏。”我擡頭看向不遠處的弗拉基米爾,我放慢速度,不知不覺和相隔一段距離。
他停了下來,轉過身立在原地望着我:“你怎麽了?”
他剛好停在兩柱之間,眼神平靜地注視呆立不動的我,殘留的光線将最後的聖潔贈與主事的列柱大廳,雅米色環繞的石造支撐,似乎變成了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冠冕,将水波狀的光芒,用閃耀般碎鑽的暖黃色填上每一絲空白的縫隙。
弗拉基米爾沒有催促我,逐漸暗淡的光線從他腳尖虔誠的撤離,此刻他消去冰霜,傲然優雅的身姿像是沉浸在暖陽裏萬物與諸神的寵兒光明之神巴爾德,世間的一切都對他發下了決不傷害他的誓言。
我得叫住他,讓他別去參加最後的慶典,黑暗之神霍德爾會殺死他,振臂高呼直至諸神的黃昏的到來。
我的手搭在身旁的立柱上,雙螺旋紋路裝飾,渦卷式造型比喻是牡羊角或是棕榈葉,優雅的花紋靜靜地匍匐在我的手心下,我告訴自己,沒錯這不是愚蠢的幻覺,我撫摸的是出現在阿爾忒彌斯神廟才擁有的古希臘建築風格的城堡,凸起的雕刻與圓潤的打磨蹭着皮膚觸感,古代西方文明建築史的奇跡爆發出時光掠過,留下疾風帶來的塵埃,沖破我的防備,猛地向我襲來。
我伸出手,懸在半空裏。向我所迷惑的光明,遞上忠誠。
“我,我腿疼。”我被公元前四百七十年的歷史震蕩,晃醒了低迷的渾渾噩噩。
微涼的觸碰一點點侵入,纏繞,溫柔地握住我的手,順着交織在一起的指節,我觸碰到了他的色彩。
我的心髒被捏緊,被自己的右手,狠狠地捏住。慶幸右手使不上勁吧,不然已經變成一具躺倒在石板地上冰涼的屍體。
觸碰着他的手指立即僵硬起來,我無法解釋為何如此輕易地受到誘惑,弗拉基米爾他什麽也沒有做,只是站在仿佛祭祀衆神的恢弘的宮殿裏。
大概是從來沒有見到他沐浴在陽光下的樣子——迷霧,淅淅瀝瀝的雨天,冰封的雪日,當把弗拉基米爾和陰翳的盧布廖夫聯系在一起,就成了潮濕的森林之中最濃郁的濕潤的存在,化為奧林匹斯山上的芬布爾之冬,陽光無限的屏蔽,月亮顯得暗淡與疲憊,被追逐的惡狼斯科爾(妒忌)和海惕(貪婪)吞吃了,原來是衆神用火焰國的火星抛到天空中的星星,在落地之後,立刻熄滅了。
然而在巴甫契特,建築美學極致的沙皇城,他的光芒似乎有些灼燙,并非純潔無瑕的人只要稍稍靠近,就會融化成褐色滋滋冒着熱氣的殘渣。
弗拉基米爾沒有中性詞,他走在極與極的兩頭,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無法稱得上平凡。
我将自己的冒失歸為剛剛睡醒,意識一時的混亂,還有他似有若無的勾引,哪怕他什麽也沒有做。
“弗洛夏,這裏是你以後生活的地方。”他舒緩的語調陳述,平坦中下壓出波折的情感,摘讀出《普世頌》中上帝恩賜萬民的寬容。
他只握住了我的手,就将大半的重量牽引過去,我不客氣地将重心全權交付。
不,我不會一直生活在這裏,沒有任何依據的,我無比确信這個事實。
既是偉大如博多利而神殿,也不過一座迷宮般的牢籠,禁锢靈魂的墳墓。
我咬緊牙關,不想洩露出出一丁點的聲音,因為我知道,如果現在開口,絕對不會是美妙的附和或者贊同,反抗的因子一早就種在我的體內,這也是基因的一部分。
安德廖沙說過,我看似柔順,卻很少妥協。我卻覺得,不是我不想低頭,而是命運不會給我太多次認輸的機會,我可以選擇,卻不能停下,我的前方困苦打成結,我不走,就得一直停在原地,然後就再也走不動了。
想到安德廖沙,想到莫名其妙就出現的麻煩,似乎我走上了麻花一樣扭曲的人生,未來也不會因為我的勇氣而變得平和一點,我的鼻子隐隐發酸,眼淚,眼淚決不能掉下來,現在才哭算怎麽一回事,傻子的反射弧都比我更長,為了斬斷刺痛的脆弱,我将口中的濁氣一吐而出:
“這裏,只是你的地方。”
輕忽的聲音回蕩在時光浸潤,神話色彩鮮活的長廊,半截子不達标的力量只足夠前半句吐字清晰,讓剩下的字眼模糊不清:“我的家,在盧布廖夫。”
說完,我就想抽出和弗拉基米爾交握的手,我想我不能承受惹怒他的後果,他的懲罰也許會先從折斷我纖細的手腕開始,我不能讓僅剩的左手同時遭受滅頂之災,這可說不準,哪怕他殘忍的虐待我,也沒有人會知道不是嗎?長達三百集的《王室迷情》告訴我,他們最擅長掩蓋這類“意外”事故。
弗拉基米爾沒有放松力道,我也不敢太用力,他依舊托着我,快步穿過開滿鮮花的露天中庭,嚴寒的卡斯托亞高地上,能肆無忌憚綻放花束的除了早一些路過的溫室,就只有在這裏能看到了。
他沒有放慢腳步,似乎想在落日的餘晖徹底消散之前進入古堡中心。
“弗洛夏,你知道你即将走上的位置是怎麽留到今天的?”
弗拉基米爾蠻橫地擠開我的拳頭,包裹着插cha入ru我的指縫,不可抗拒地牢牢貼合在一起,五指緊緊相扣:“高貴的血統被低賤驅逐,流亡異地。氏族紛紛淪落,從王座邊的騎士之位跌下凡塵,受盡屈辱。”刻薄地冷厲是一塊塊鋒利的刀片,劃破被神祝福的溫暖,殘酷的打落我有關光明的所有幻想。
“忍辱負重,包括你那可憐的家人,馬爾金一族都曾經卑躬屈膝地奉承在滿口打着實現老瘋子柏拉圖的理想國中的一群不切實際的革ge/命ming分子身旁,為的是将這群僞君子們喂飽,酒肉塞滿他們的身體,迷惑他們簽下同意建立議/會制的和平協議書。”
他第一次不遮掩嘲諷的氣息,有時正逐漸和某些時刻的安德廖沙接近的神态,從骨子裏無論如何忽略都不能抹去對過去的蔑視:“同樣身為馬爾金的你正愚蠢地踐踏着一群人的努力,還是說,你身上另一半的血液就這麽迫不及待地想将你的家人的榮耀狠狠踩下去?”
狂風拍打着脆弱的堤岸,比這些還要可怕的是虎視眈眈的巨浪,喧嚣中一次次動搖基石的威脅,呼嘯着泛着大量白色泡沫奔湧,一個浪頭接着另一個浪頭,沙子被無情卷入,海水無色無亮渾濁的暗藍色的黑暗,是弗拉基米爾無光的視線:“所以,我希望你能盡可能聽話一些,雖然你不得不成為一個例外,但是,我希望你能知道,我一向對血統不幹淨的人沒有多少耐心。”
黃昏的光芒徹底隐匿,靜默的寒風帶起斑駁的塵埃,混入冰冷鹹腥的海水,刺骨的拍打着我的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