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Chapter63.初潮來臨(二)

Chapter 63. 初潮來臨(二)

我沒有睡着。

長時間閉着眼睛,搖搖晃晃地挂在空中,造成了睡着的錯覺,其實我的意識還處于清醒的狀态,畢竟白天多少睡了一會兒。

我沒有試着思考,讓腦海中沒有紋路信息的空白一片,在淺淺的黑暗中放平喘氣的節奏。

這對腹部的疼痛有好處,或者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的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內髒也許會像皮膚一樣受寒,卷成一團來抗議他們糟糕的工作環境。

當我挨到柔軟卻冰冷的被子時,我被凍得狠狠地打了個哆嗦,什麽時候弗拉基米爾的懷抱變得如此溫暖,以至于我順勢滾到大床的另一邊時,需要咬着牙蜷起身子抵禦短暫的冰冷。

弗拉基米爾知道,我醒着。

“我一會兒再過來。”

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聲音不大,更接近我們之間距離很近時的低語。

我背朝着他,抑制住想拼命點頭的欲望。

我希望他能快點離開,我們的呼吸長久的牽扯在一起,如果不快刀斬亂麻式的分離,過不了多久,就會緊緊糾纏在一起。

他不動聲響地站在原地,我的脊背是一個新靶子,他打量的目光給劍尖點上火焰,輕松燒出一個洞。

我不動神色地小心往裏面床褥裏面縮,繃緊的手腳不會抽筋的力道,努力澆滅存在感。

火舌兒開始向正面攀爬,我假裝平緩的呼吸在他直勾勾的注視之下很快潰不成軍,進氣與出氣意外碰撞,岔住一小口氣,堵得我不得不輕聲回應:“咳咳···嗯···咳咳。”

屢敗屢戰,屢戰屢敗。我該接受這個設定,它将成為我生活的常态。

得到回應的他顯然較為滿意地不再管我——扭曲着身體擰成的怪異姿勢,自欺欺人的裝睡行為。

他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門外,門掩上時摩擦的撞擊聲。我不自覺将聽力發揮到了極致,隐約感覺到他似乎和其他人對話,聲音模模糊糊地,連個大概也分辨不出來。

我睜開眼睛,暫時一個人,終于可以松口氣了,獨處從沒有這麽難得,來之不易。

我翻過身大喇喇的平攤在床上,第一次讓這個房間裏的光線融進跳動的睫毛縫隙中。

暗金色構成深沉的主基調,兩站挂着燭臺的玻璃銀制花邊吊燈一左一右和諧的遙遙相望,他們的頂部由一個卡斯托為亞芙蓉花固定在瑰麗的壁畫之上,赭紅的金色浮雕蜿蜒圍成畫框,蔓延到壁頂的四個角落。

我微微閉上眼睛,再睜開。

油畫,雕刻數不勝數,如果不是身在巴甫契特堡,我會以為我誤入了某一個拍賣現場,珍貴的傳世名作被随意的擺在深紅色天鵝絨背面,遮住一半。

道爾頓鍍金琺琅彩骨瓷盤以絨料為底,碼成一堆,表面上幾顆晶瑩的水滴來自墨色透亮的玻璃瓶中的米黃色盡情綻放的曼陀羅華,肆意開到極致,延伸到細致末端。

被稱為惡客,也許是因為游移不定的曼陀羅華可以突然生長到別處的緣故,随意搭住一只浮萍,飄到哪裏就長到哪裏。

我的小腿脫去力道,沉重地落在床邊,幾乎是陷在光滑細膩的沼澤一樣的柔軟。

在傑弗裏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那又白又軟的鴿毛床墊,用進口的細軟金絲黑緞包紮起來”形容地毫不誇張。

我的視線順着雕花的梁柱,向床的對角線攀爬,暗粉色,墨綠色,淺藍深藍的蕾絲镂空花邊,鋪天蓋地的層層堆疊,中心被雲圓潤的顆顆飽滿的珍珠加重分量,往下看······是···一個人?

我立刻縮回散漫的四肢,使出不小的力氣,才從過于柔軟找不到着力點的大床上坐起來:“你是誰?”

在這個陌生的空間,我無法真正放松下來,哪怕對方是一位突然冒出來面容精致的女士,我仍然充滿了戒備。

她站在那裏好一會兒了,因為我沒有聽到任何房門發出的聲音。我想,如果不是她的動作太輕的緣故,就是我發呆地忘乎所以了。

她微微鞠了一躬,從語氣到動作神态都是說不出的恭敬和自然。

“我是阿芙羅拉,您的侍女。”她擡起頭,視線堪堪落到我的下巴。

我了然地點點頭,花費一分鐘的時間接受這個狀況,緩慢地朝她勾起嘴角:“我是伊芙洛西尼亞,你可以叫我弗洛夏。”

事實上,我在模仿她說話時的樣子,和法語悅耳動聽的發音不同,俄語很難說得柔情。

可阿芙羅拉并不拖沓吐出一連串單詞,尾音稍稍翹起,婉轉的起伏變化連咬字也優雅無比,最後一個字母輕輕沉降下去,抹去一絲不起眼的故意:“弗洛夏小姐,您想要洗漱嗎?”

我輕輕地嗯一聲,吐吐舌頭,放棄學習阿芙羅拉的姿态,我掐細的聲音聽上去不像她好似百靈鳥的清脆怡人,反倒有些東施效颦的滑稽,和被掐住脖子的麥加藍兒的叫聲一樣怪異。

我認為阿芙羅拉和阿納斯塔西娅她們也許從小開始學習讓說話成為一件凸顯氣質的功課,那麽,起碼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不具備這個能力也是情有可原的。

阿芙羅拉踩着極細的高跟鞋越過床棱,輕輕撩起透明的圓形吊頂紗綴,纖細的手指解開我扣到嘴唇邊的系扣:“這裏的溫度比您的體溫低四五度,弗洛夏小姐,您在室內不需要穿如此厚實的衣服,出去室外很容易感冒,剛開始也許比較難接受,不過您很快會适應。”

朦胧的阻隔消失,阿芙羅拉輕輕柔柔地話語萦繞在耳旁。

正如她所說,剪裁合身的套裙下筆直的長腿被包裹在肉色的絲襪裏,她微微前傾的上半身秉持女性一貫的傳統,深灰色翻領蕾絲垂墜在前胸,像陰天海面上卷起的一層海浪,星星點點的翠鑽閃出細碎的光又從地面卷到天上,朵朵蓬松的雲層。

“小心腳下,您喜歡哪一種香味,海桐?玫瑰?雪松怎麽樣,淡淡的很清新。”

我換上拖鞋,搭在阿芙羅拉的手臂上。

湊近了看,她暗紅色的秀發團成髻绾在腦後,留出兩縷卷發垂墜在耳側,戴着樸素的灰色裂紋乳石耳環,毫無瑕疵的淡雅妝容恰到好處。

看來巴甫契特在招人這件事情上,顏值一定相當重要。

我只顧着點頭,當站在蒸騰着熱氣的浴室門口時,身上已經被阿芙羅拉不知不覺扒掉大半,貼身衣物外的一層領口松松垮垮地露出肩膀。

我後知後覺地隔開她企圖進一步将我變得光溜溜的手,向後退一步,提起快要掉下的衣領:“你要做什麽?”

原諒我骨子裏仍舊十分傳統,我不能适應赤chi裸luo相對的狀态,怪怪的說不上羞澀,就是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好意思。

阿芙羅拉對于我近乎炸毛的反應,釋放出和煦的善意,她深棕色的眸子含着笑,緩解着我的緊張:“殿下交代過您的手有傷,我會注意幫你不要沾到水。”

她彎下腰蹲下來,将一雙平底絲綢麗塔·海華斯拖鞋為我換上,耐心地調整好花朵綢緞的褶皺:“或者您也可以先進去,等準備好了我再進來,好嗎?”

阿芙羅拉站起身子個子比我高出一大截,她很快意識到這一點,貼心地退後幾步使我不需要仰起脖子。

我幾乎喜極而泣,誰能明白遲緩的發育造成我不得不在這個世界被迫成為侏儒一般的辛酸,不論和誰在一起總是得高高地擡起脖子,安德廖沙,弗拉基米爾沒有一個例外,但只有阿芙羅拉注意到了這一點,這讓我對她的第一印象好感度飛速爬升。

我感激地對她笑笑,接受她的提議。

踏下一級臺階,氤氲的水汽撲面而來,也許多虧了良好的通氣設備,眼前并不顯得模糊不清,讓我能安心地走到浴缸邊。

琳琅璀璨的琉璃吊燈無處不在,延伸遍布的繁雜的雕刻和環形波瀾的穹頂将浴室分割成獨特的結構空間。

奢靡又具有神秘的氣息,過分的華貴甚至到了繁瑣的眼花缭亂的地步。

造型古樸華麗的壁燈懸挂在随處可見的鏡子旁,光芒從每個棱面裏反射愈加閃耀的光輝,熠熠流光似乎鋪滿黃昏之下的湖面,鑽石般璀璨。

如果不是碩大的巴洛克風格穿插曲面的巨大彩色鏡旁的浴缸,在沙發,梳妝臺,櫃子等應有盡有的填充下,我會以為這裏又是一個奢華的卧室了。

轉過兩對大渦卷中的聖像裝飾圓形立柱,我又走下一級臺階。

糾結不過兩秒,我将脫下來的衣服放在松網狀籃子,一只腳先一只腳後跨入冒着熱氣的浴池。

水溫是能夠刺激血液和肌肉,卻不會感覺到灼燒的程度。舒緩的波流溫柔地安撫過膝蓋,手指,感覺到循環不暢的部位,了無痕跡的撫慰,揉捏。

我舒服地嘆口氣,失重感發揮作用,我覺得自己輕松極了,比剛出生的嬰兒還要輕飄飄,一點沉重的累贅的負擔感都沒有,自由自在地像一根羽毛随時可以被散發着暖意的春風吹起來,悠悠蕩蕩地落到水面上。

水比我預想得要深一些,我的背靠近池壁,腿松松地打彎,手在水下貼緊腰後方的瓷磚,粗粝條紋清晰的表面在手心裏隔着波浪,安全得柔軟又寧靜。

“咚咚——”

“你進來吧。”

朝着門口的方向喊出聲,接着我立馬潛下去一些,嘴巴也進入水中,用鼻子呼吸。

阿芙羅拉的腳步聲由遠至近,停在身後,我微微蜷起身子,不自在地咕嘟咕嘟在水下吐着泡泡,bopo~bopo~咕嘟咕嘟泛上來的晶瑩剔透的水泡接觸到空氣,碎裂開來,水滴向四處濺開。

突然一簇一簇從天而降的淺紫色,藍紫色的色彩沖入眼眶,打着旋遮蓋住清澈見底的水面,阿芙羅拉的聲音伴随着輕忽搖曳的花瓣沉悶的落水聲一同響起:“這是意大利南部地中海沿海的阿爾卑斯山南麓一帶的野生拉文德花,是清爽幹燥的木頭香氣,您喜歡嗎?”

“嗯。”我作出肯定答複。一開始充盈在蒸汽中玫瑰精油的香氣淡去不少,清清冷冷的涼爽的味道似乎把薄荷葉碾碎了,丢到連綿的秋雨之中去。

阿芙羅拉走到對面,她将手中盛滿鮮花的托籃放到藍海大理石臺面上,藍海石自然透出的淺銀藍色花紋,蕩開随意的冰晶般的紋路,仿佛透過太陽直射深海透出傳說的誘惑,是希臘神話中的阿刻洛伊得斯迷幻的尾部鱗片,光澤迷離,瞬息間隐沒。

水平伸出的藤蔓形狀的噴頭立在深海碧波的幻想上,汩汩袅袅起霧的熱水從那裏噴湧而出,嘩啦啦沖開聚集的紫色繁花,一下子将它們按入水底,然後接着一股熱流湧動又重新托起來,打濕了的花瓣,顏色越發濃重。

阿芙羅拉旋轉一片墨綠色的樹葉,擰動半圈,減少水流強度。她從擺放地密密麻麻的瓶瓶罐罐裏挑出幾樣。

“阿芙羅拉,我能這樣稱呼你嗎?”我将一大團花瓣堆在鎖骨上,卷曲的邊緣帶來癢癢的舒适感,我吹開一片,紛飛着落入擡起的手掌:“謝謝你幫我。”

“當然可以,弗洛夏小姐。”阿芙羅拉跪坐在我身後,輕巧地撈起水中和粘附在脖頸上的頭發,頭發顏色比平時暗許多,混入洗發皂輕輕揉搓:“能服侍您,我深感榮幸,我從十歲起就學習如何成為一名羅曼諾夫的侍從。”

她并非無意加重了那四個字眼,卻字裏行間承載無限的尊崇與奉獻。

“哦,你從小就住在這裏嗎?”我無意糾正阿芙羅拉我是一個馬爾金的事實,既然與弗拉基米爾的争論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那麽把它挂在嘴邊也沒有什麽意思,除了我,沒人會在乎。

還不如讓她告訴我一些有關于巴甫契特的事情,之前一直采取有意無意回避的态度,造成對這裏的印象只停留在吃小孩的黑魔法城堡,萬惡的封建殘餘之類的印象上,沒有任何有用的建議。

“不,不,我怎麽可能住在這裏呢?我住在不遠的沙皇村,那裏自古以來就是服侍王族的侍從們,騎士,衛兵和他們的家屬住的地方,以前稱之為‘內城’,是守衛城堡的最後一道防線。”

阿芙羅拉惶恐地驚呼,猶如住在城堡裏對她來說僭越律法一昂不可饒恕,她的動作謹慎又克制,不犯任何差錯。

“我來得時候睡着了,沒來得及看看是什麽樣子。”我輕輕地說。

“沒關系,有機會殿下會帶您出去走走,您到時候可以随意參觀。”她将一塊浸濕了的緞面蓋在我的眼睑上,輕輕向後仰:“不過,巴甫契特足夠大,短時間內您得多花些時間才能熟悉這裏。我在城外受訓兩年,才獲準進入這裏,您也許不能想象,在十三歲的我眼中,光是能走動的區域就大的抵過整個世界,彎彎繞繞走不到底的長廊,上上下下數不盡的臺階,神奇地仿佛誤入了潘神的迷宮,一個不存在的魔法之地。”阿芙羅拉毫不遮掩她的贊嘆,情緒激動的她優雅的語調更為婉轉情感充沛,像是文藝複興時期沉迷在洋溢着歌劇宏偉樂曲中的弗洛倫薩詩人。

“為什麽不是愛麗絲呢,夢游仙境的少女。”我想我可以理解阿芙羅拉的心情,甚至比起她有過之而無不及。當初第一次踏進盧布廖夫的地界,隔着車窗,我就已經深深沉醉在那片濕潤、陰郁的森林之中了。

我無比确信,愛麗絲·金斯利絕對比不上我的幸運,盡管她的故事流傳之廣僅次于莎士比亞的着作和《聖經》。

自從我墜入不知從哪裏冒出來,怪誕的兔子洞入口,但我真誠地祈禱,這裏可以不是奇妙絕美的仙境,但一定,一定不要變成一場夢。

細流彙成力量,穿梭在發間,阿芙羅拉拂去泡沫,揭開眼睛上了我的遮蓋,她捧着一把雪松氣味的糊狀,仔細塗抹在頭發上。

涼涼的氣息,新鮮的伫立于高山之上的雪松根部還濕潤的泥土草香。

“二十歲了,已經不能稱呼自己是少女的年紀了。”阿芙羅拉的聲音含着自嘲的笑意。

“什麽,你二十歲了?”我吃驚地轉頭看她,幅度過大,濕噠噠的頭發瞬間拍打臉頰,刺痛迅疾而來:“呃······”

然後我立即反應過來,質疑別人特別是女孩子的年齡是一件多麽沒有禮貌的事情,幸好沒有說出“才···”這個更加失禮的字眼。

我承認依照外貌來判斷年齡挺不靠譜,而且相當的唐突,但是不得不說阿芙羅拉的外表太具有欺騙性。

一絲不茍的妝容加上中規中矩的灰色低調套裝,随意擱哪個角落,都能融進灰色石牆裏去,凝固成毫不突兀的石雕聖像。

“是的。”阿芙羅拉沒有在意我的失禮,她用幹淨的毛巾輕輕擦去我臉上意外沾到的發膜,不忘替我化解尴尬:“說起來也有十年的工作經驗,沒有察覺,在迷宮裏已經呆了如此長的時間。”

她感慨地嘆息,像是擁有牢籠鑰匙的自由人,甘願沉迷。

奇怪瑰麗,扭曲的迷宮裏,怪物醜陋又恐怖,依托現實直到最後脫離。

奧菲利亞致于迷宮來說是一縷照進黑暗的光,一股滿載生命活力的溪流,淌過陰冷的谷底,迸發出芳草和繁花密葉的氣息。

“況且,我不是奧菲利亞,在百無聊賴之際想得逃避現實而打開魔法世界的大門,突然成為傳說之中失明了走失的公主,身負着戰勝迷宮使命,勝利的遠方有苦苦等待她一世又一世的父親和臣民。”阿芙羅拉頓了頓,接着說:“我不具備那樣的能力,意味着需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叩響那扇大門,獲得潘恩的準許進入。如果可以,我願意一直一直游蕩其中。”

阿芙羅拉畢業于聖安德魯斯大學古典文學專業,在這一點上,她與安德廖沙他們幾乎沒有區別,習慣于将簡單的詞語結構打亂,賦予高深晦澀的深意。

通常情況下,我需要把左腦和右腦掰開,分別思考,試圖理解他們真正表達的東西,而不是僅僅浮現于表面那一層。

“愛麗絲夢游仙境?不不,弗洛夏小姐,那是屬于女主角的待遇,是故事裏唯一一個主人公,您的故事。”

阿芙羅拉把我的頭發用柔軟的大毛巾包起來,在尾端打上一個蝴蝶結,她注視着我的目光裏有深沉的羨慕,向往,贊嘆,我目不眨睛地找尋,絲毫沒有發現妒忌、憎惡和嫉恨。

她如水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手輕輕将掉落出來的碎發撥到耳後:“快看呀,在沒有比您更像公主的少女,弗洛夏小姐······小心您的手!”

阿芙羅拉突然緊緊抓住我纏着紗布的左手,我擠壓着之前從頭發上流淌而下的泡沫,一時沒注意用上了搭在岩壁的手。

指尖和半個掌心的白紗被打濕,阿芙羅拉小心地捏出邊緣的水漬,掩飾不住的愧疚。

我不忍心她自責,用力地甩甩手,指着翻出來的白色內襯:“不用擔心,裏面還有一層彈力繃帶。”

阿芙羅拉顯然沒有被成功安慰,她托起我的手心,謹慎地翻開查看。

繃帶微微發青,自然纖維編織而成的表面細紋沒能抵擋住泡沫水的襲擊,明顯不複幹燥。

“我去幫您取浴巾,傷口看來必須重新包紮一次了。”說完,她不等我回應就急匆匆地離開浴室,高跟鞋的敲擊瓷磚地板的聲音失去了鎮定自若,變得慌亂和焦急起來。

我舉着胳膊,走到池子的另一邊,坐到水面之下的臺階上。

按開固定的鋼扣,放到一邊,一圈一圈開始解開濕透的紗布。

長長的白紗一點點脫離手腕,沉入紫色的花園,看着逐漸露出久違的掌心,我緩緩地嘆出一口氣。

阿芙羅拉說錯了。

我才不是幸運的愛麗絲。

在此之前,在我固執不願變通的刻板印象中,羅曼諾夫絕對是邪惡的化身,而我到來這裏只是為了戰勝他,或者不去逃避,只要打敗愚蠢的惡龍,就能越過迷障來到塔樓救出家人們。

這樣來看,我更像是奧菲利亞,連結局也出奇的一致:一種說法是她挂着微笑死在了幻想中的世界,另一種則是她成功通過考驗,回到自己的國度,幸福地統治了幾十年。

前者是現實主義諷刺式題材,後者是傳統童話的幸福結局。

誰的贏面更大一些?我需要去賭。

至于阿芙羅拉堅定的王族至上觀念,我不置可否,人們都在為自己而活,理想、信念、目的或者是卑鄙的不擇手段,都是一種方式,讓自己存活在世間的力量之源。

有人是愛情,有人是親情,有人是大無畏的奉獻精神,在這一點上,沒有誰更高級。

繃帶撕扯到了一部分皮肉,我嘶一口冷氣,眨眼之間将黏連的部分狠狠拽下來。

橫亘中心的傷口,依舊猙獰無比,白色的絲線強拉硬拽,把分開的兩極牽扯到一起,歪歪扭扭的是卡斯希曼醫生的傑作,淩亂又張牙舞爪地能看見血管縫合處的斷裂。

掌心慢慢用力向外擴,痛感漸漸刺激起來,嫩白的皮膚不堪拉扯,露出了傷口裏血紅血紅的肉,比被熱氣烘地紅通通的臉蛋還要紅。

像公主一樣的少女?怎麽看都是與我極其不匹配的身份,我決定無視被皇室情結而暫時蒙蔽的阿芙羅拉的贊美。哦,我不必太當真,也許,她也只是決定無視我的傷口,完美挑不出錯的社交禮儀。

“哐——哐——哐——”

恢複鎮定的阿芙羅拉快步走到我身邊,為我披上過于寬大的浴袍,沉澱過的激動仍舊波濤洶湧:“弗洛夏小姐,原諒我的失誤,我錯誤估計了您的身量······沒有正好合适的。我已經安排好工匠,最遲明早您沐浴之前送到。”

我倒不介意浴袍的大小,只是已經深夜了,他們得連夜趕工才能完成。

啧啧啧,等以後離開巴甫契特之後,我可以編出一本《論特/權階/級的偉大與腐/朽》,取材真實,略有加工和改編。

我站在藍海石上,雙臂舉起,阿芙羅拉正彎着腰整理腰間的帶子,她投下一片陰影,有點暗,更顯出她的目光灼灼專注。

我可沒有淪落到被奢靡的生活方式同化的地步,事實上,用一只手實在很難搞定三層系扣。

懶得再問為什麽,羅曼諾夫家族連浴袍也不放過,複雜程度基本等同于英氏束腰晚禮服,需要裙撐的那一種。

我的思緒随處亂飄,很難集中到某一個具體的地方。熱水洗去塵埃,同時也帶來了疲倦,上眼皮下眼皮之間抹了膠水,一眨一眨,粘性正在增強。

正當我的精神已經決定鑽入柔軟的被窩時,阿芙羅拉以一貫輕柔的語氣,笑眯眯地抛下一個平地驚雷:“哦,弗洛夏小姐,我忘了告訴您,您得遲一些才能睡了。”

她的笑容躍上眉梢:“殿下剛剛離開外間,他轉告您,一會兒會親自來幫您上藥。”

阿芙羅拉眨眨眼,她的欣喜透過标準微笑的八顆牙齒間傳染:“或者您需要化個妝,不不不,剝了殼的蛋白也不會比您的肌膚更加透亮滑嫩,自然的淡粉色也完美極了······不過,是不是該在眼部塗點遮瑕,恕我冒犯,泛青的眼圈是我能找出唯一的遺憾······或者一點點的唇膏,櫻桃味的怎麽樣?”

我呆愣愣地讓阿芙羅拉上下擺弄,不是我不反抗,而是大腦CPU 超出處理容量,瀕臨死機。

我以為再如何漫長,這一天終于,不可避免地走向終結,也許明天的第一絲光線會告訴我苦難從不曾遠離,不過,管他的,明天的事情可以明天再說。

我抱着不負責任的寬慰帶來的慰藉,被啪叽摔在堅硬的大理石地面,熾熱光亮穿過教堂彩色的玻璃花窗,投射于神秘燦爛的光影下,光斑閃爍若隐若現,輕易迷失蹤跡。

沒錯,那就是散落一地的殘骸。

我回過神,顧不及穿拖鞋,光腳披散着阿芙羅拉擦幹一半的頭發,飛速地連着跳上兩級臺階。

阿芙羅拉仿佛受到巨大驚吓的聲音,聲線直逼接近尖叫的尖銳鋒利:“小心腳下!!!弗洛夏小姐!!!你別跑啊······”

“······”右手麻利地掀開褥子,左手拉過枕頭,飛撲上床,動作連貫,一氣呵成。

我背朝門口,身體團成蝦米狀,左手包住刺痛的右手放置在胸前,被子蓋住半邊臉,灰藍色很暗沉,讓白皙的兩頰上不正常的紅暈緩緩浮現。

不跑怎麽行,我需要睡眠,這是能夠不被拆穿,避免面對弗拉基米爾的最好方式,如果他還有一丁點兒的良心,就不會把我吵醒。

阿芙羅拉緊張地在床邊打轉,她根本沒有料想到我是這樣的反應,她的聲音壓得極低,艱難的微笑使溫柔變得不那麽順暢:“您需要等殿下來,弗洛夏小姐。”

鬼才會等他,我收收下巴,減少暴露在被子之外的皮膚。

“您的傷口得重新包紮,或者我可以幫您。”

哼,幼稚的拖延戰術。

“頭發···頭發沒幹就這樣入睡,明早起來很有可能會偏頭痛哦。”

沒關系,沒關系,這點痛我還不放在眼裏。

“弗洛夏小姐,您先別睡呀······”

不,我已經睡着了······

沒錯,我睡着了,夢境,夢境快點到來,我等不及撲入你的懷抱。

我暗自催眠,努力追逐着被弗拉基米爾吓跑的睡意,我很想翻個身,過度軟和的床墊無限放大了承重力,右側身子開始略微地從肩膀麻木。

哦,我已經不再是水中的小羽毛了。

翻一次身吧,來,自然地,随意地,如同熟睡的人無意間做出的舉動,先微微側過身體,然後順暢地······

我的預謀在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中戛然而止,瞬間一動不動,僵硬地固定不舒服的姿勢,大氣也不敢出。

我聽見,阿芙羅拉迎上前,拘謹地行禮:“弗洛夏小姐······似乎是···睡着了。”

難為她沒有完全屈服在弗拉基米爾的權威之下,保留了一部分真相,雖然她結結巴巴的,聽上去就不太有什麽說服力。

高跟鞋遠去的清脆,緊接着輕輕的關門聲仿佛是阿芙羅拉如負釋重地呼吸。

我緊張的同時不忘反複催眠自己,睡啊,睡啊,別管屋子裏多出來的家夥,睡吧,睡吧。

然而,我清晰的一聲“咕咚——”咽口水的聲音竟然如同轟隆隆的雷聲,震動寂靜,空曠的房間裏循環回蕩。

“弗洛夏——”他繞過床站在我面前,居高臨下地低聲呼喚。

頭發半濕,聚集起來形成飽滿的小水珠,一滴滴鑽入敞開的浴袍後領,說不上十分寒冷,只不過溫熱脆弱的皮膚接連被觸碰,刺激起一片寒顫。

左手放開右手,攥緊身下的床單,指節不得不用力才可以不讓滑溜溜的綢緞從指縫裏偷跑出去。

“弗洛夏——”

這次,冷冷的香味沾染上我薄如蟬翼的眼皮,他也許蹲下來,也許是彎腰湊近,無論是哪一種可能,都糟糕極了。

眼皮不聽使喚地開始痙攣,我還沒有學會如何控制壓力,不明顯地将它表現出來,身體自動采取最直白的反應,睫毛眨個不停,我有些灰心喪氣了,只要弗拉基米爾不瞎,如此近的距離,他沒道理不明白我在裝睡。

更糟糕的是,熱水稍稍舒緩的‘胃痛’再次複蘇,它擁有神奇的魔力,将充盈的溫暖眨眼間全部帶走,從手腳開始,冰涼正在蔓延。

“弗洛夏——你明白的,我适當的禮儀将會到此為止。”

弗拉基米爾撩開鑽入睫毛縫隙的發絲,尾音壓低,像朦胧的霧氣纏綿,奇異的溫柔。

他的吐息進一步接近,他的味道,霸道地,不留死角地全方位入侵,驅趕走新鮮晨露般的拉文德花瓣和雪松清淡的木香,輕而易舉地使我聞起來,重新變得和他一樣了。

我無法再維持平緩的呼吸了,疼痛似乎需要疏解,而不是悶在被子裏,連喘息也要經過精密計算。

我知道,他知道我醒着。

他也知道。

無關乎事實到底是什麽,競争拉鋸戰的獎勵只是一口氣,我不想認輸,即使右手按在小腹幾乎能貼到後背的程度。

荊棘絢爛地滲透外殼,從傷口裏長出來。

疼痛極速加快呼吸的頻率,像丢失了呼吸器的哮喘病人,無力的佝偻着身子,臉龐劃過汗珠,煞白地退去富有生氣的血色,埋在被子下的嘴唇輾轉于牙齒之間,鮮紅的脈絡爆出一根鼓脹的毛細血管。

“弗洛夏!”弗拉基米爾的聲音染上隐隐的怒氣,他似乎忍無可忍地頒下最後通牒:

“три······”

“второй”

“o······”

“晚上好,弗拉基米爾。”

我一把掀開被子,像拉彎的彈簧,敏捷地坐起身子。嘴角大幅度咧開,綻放出驚喜精确到毫秒的,巨大的微笑。

不需要鏡子,我也明白,此刻的我簡直蠢得無可救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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