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Chapter67.同類
Chapter 67. 同類
水流順着脖頸、鎖骨、劃過膝蓋、腳踝,帶走着突兀的墜痛,起碼在短暫的時間裏,被水流包裹着的軀體恢複些許生機。
“呼——”
将積壓整晚的郁氣緩緩從腹中傾吐而出,覆蓋着暖洋洋水流的眼皮撲閃着睫毛,越發難睜開,這個姿勢除了呼吸不暢之外,就再沒有缺點了。
我不太想動彈,雖然是站着,也不覺得疲憊。大概是羅曼諾夫的功勞,盡管不願意承認,但他的的确确讓我睡了個好覺。
但是······他也說過,逃避從來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我雖然沒能完全掌握現在的情況,或者說,我仿佛是順着洶湧的水流而下的稻草,起起伏伏間毫無準備。
一切都來的太快了,我想,可把頭埋進絲絨軟被中同樣也是自欺欺人的拖延時間而已,況且,阿芙羅拉還在門外等候,她又沒有做錯什麽。
“唉······”
我關掉淋浴,扯過寬大的浴巾,遮蓋住被熱氣熏出積分血色的皮膚:“弗洛夏,現在可不是玩鬼捉人的游戲,你可不要像丢了膽子的弱小人類,只顧着跑。”
我對着鏡子,暗暗警告自己。蒸騰的煙霧模糊了面容,看不清楚,往好處想,也許多了一點點勇氣。
我想,或者是弗洛夏,或者是原原本本的我,多多少少存在着性格上的缺陷,腐爛的塑料混合化工廢料的土壤之上灑下種子,就算生了苗,抽出枝丫,也不會成長為健康而強壯的樹木,對這一點,我早有認知。
弗洛夏也一樣吧,看似可以在不經意間忽略的缺陷,當面臨每一個需要選擇,需要決斷的瞬間和接受改變、承擔苦痛的成長時,就會以幾何倍數增長,形成繞不過去的陰影,在未知的前方囤積再囤積。
左手拉開門,我赤着雙腳跨出一小步,踩在光滑的黑色瓷磚上。身後的熱氣沿着身體的輪廓曲線歡騰雀躍地四溢而出,房間裏比浴室的溫度低了一點,我稍稍舒展四肢,抻直發酸的脖頸,舒爽地輕哼一聲:“那就慢慢來吧。”
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前走,畢竟老實說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等到選擇的時機。
“您覺得怎樣?”
阿芙羅拉立于幾步之外,見我出來幾步迎上來,輕輕地托住我的手肘,蹲下身子為我換上更為保暖柔軟的拖鞋。充沛的光線裏,我才發現她已經換上另一套衣服,恰好是看着就覺得溫暖的黃灰色,領口處刺繡着一朵綻放的花,襯的她端莊的氣質裏多了幾分活潑。
“好極了。我······我是說,我覺得還不錯。”糟糕,我臉上的笑容一定比土裏埋了幾千年的僵屍第一次在閃光燈下被要求說Скажиизюм,因為牙齒掉光了,所以沒辦法露出完美的微笑一樣尴尬。
果然,沒有比模仿阿芙羅拉的笑容更加愚蠢的主意了。
我靠坐在沙發裏,不自然地看着阿芙羅拉重新包紮右手的層層彈力繃帶和紗布。
“我的榮幸。”阿芙羅拉一絲不茍地專注着,“要知道,列昂尼德先生吩咐我們,您的身體是無論如何最不能疏忽的事情。”她溫柔地撫平紗布翹起的花邊,仿佛這不是散發陣陣氨基糖苷類抗生素和杆菌肽并不算好聞的藥味,而是迎着微風接住一滴從梅魯克斯草肥厚的葉片上滴落而下的露珠,清透冰涼,浸透了一整晚的寒氣。
“嘭嘭——”沉悶敲門聲,一個一身黑色的青年側着身子微微颔首,“殿下想要知道弗洛夏小姐是否準備好了。”
“弗洛夏小姐已經準備好了,請殿下稍後片刻。”阿芙羅拉用一樣的聲音,一樣的語氣,卻是不盡相同的神态和表情,但或許是我的錯覺,門邊的影子剛剛消失,阿芙羅拉的臉上立刻帶上一絲不易察覺地急躁:
“十分抱歉,弗洛夏小姐,您的頭發還沒有擦幹,現在卻不得不去了···白色收腰連衣裙似乎有些單薄,您介意多一件斯瓦卡拉的披風嗎?”
她取下一直挂在一側的白色絨毛披風,半含期待地詢問。
我無所謂地點點頭,之前在馬爾金家時有薩沙,現在是阿芙羅拉,我想,正是因為有他們在,我所謂的時尚品味正如安德廖沙說的,是不會有什麽進步的:“我···都可以。”
阿芙羅拉的笑容更多了一分:“沒有比白色更能襯托您的高貴,弗洛夏小姐。不過我們得快點了,殿下已經在等了。”
“那就讓他等着吧。”相信我,這絕對不是我的本意,好像在短時間內形成的一個壞習慣,不論任何事情,只要與羅曼諾夫有關,我就不由自主地去否定,抗拒,大腦甚至不需要思考,話就已經說了出來。
這也成功讓阿芙羅拉受到了沖擊,她的臉色毫不誇張地變白,嘴唇微張一臉吃驚的樣子,這應該是我見過她最人性化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他現在只能······還在等着我,所以我們可以走了。”
我換上系帶的小皮鞋,率先一步走出房門。
我并不是滿腹經綸、聰慧可人的女主角,不可能憑着三言兩語,一朝一夕就能改變阿芙羅拉的思想。況且,我不會去做,即使封/建主義更像是積澱了厚重灰塵的歷史文物,除了靜谧安詳的博物館無處可去,即使早在十七世紀席卷歐洲的啓蒙運動中人人生而平等就已落地生根,我也不能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用具象化的價值觀世界觀評判,區分理解對方。
我不去遵從自己的信念,反而将之作為武器,攻擊與我不同的人,這實際上也是在攻擊我所堅持的信念,這恰巧完成了一個悖論,表面上同一命題或推理中隐含着兩個對立的結論,而這兩個結論都能自圓其說,既然相對立,就無法同時支持。所以,如果我一昧質疑阿芙羅拉,那麽先轟然倒塌必然是我自己的理念。
人由上帝所創,所以人類都處于全能上帝之下,不能逾越,并且又因祖先有罪,所以人類生而有罪,沒有例外。所以,我和阿芙羅拉并沒有不同,從教義裏,或者基于自我認識,我沒有自以為是可以去評論它的資本。
更因為我害怕和阿芙羅拉相比,對于這個世界來說,我········似乎是虛幻的那一個。
門外有人引路,衣着與剛來通報的人看不出有任何區別。阿芙羅拉很快跟上,落後我一步之外。她低聲道,
“這些人是巴甫契特堡的侍從和守衛,黑色着裝的是守衛,暗紅色的則是侍從,他們分布在城堡的各個角落,随處可見。”
“嗯。”我低低應道。
一段石像的走廊過後,下幾級階梯,轉個彎就是昨天的落日裏熠熠閃光的玻璃花房,它被古羅馬神話披上芙洛拉女神的光輝,一副只食空氣與雨水,享萬物滋養的典雅模樣。
我的目光分散在璀璨的花朵上,耳邊冷不丁一句阿芙羅拉的提醒:
“小心腳下,弗洛夏小姐。”
我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我知道了。”鞋跟敲出清脆的聲響,比想象中的輕巧舒适很多。
“前面就是了。”領路的人後退在一側,微微躬身。
最後是一段黑暗,前後兩頭微微透出光亮,石牆上的燈光似乎被看不見的風吹動,忽明忽暗,凹凸不平的青灰色石磚在影影綽綽的變幻裏張牙舞爪,面目猙獰起來。
“就在這道門後方,弗洛夏小姐。”
“你不和我一起進去嗎?”我遲疑道。
阿芙羅拉笑着搖搖頭。
好吧,我深吸一口氣,暗自平複愈發激蕩的心跳:“謝謝。”我邁開步伐,接着朝前走去。
伫立在門兩側的侍從打開門,清亮的,早晨的陽光立刻注入,和花香不一樣,是安靜又活潑的香氣,不由得使我鎮定下來。
只一眼,便看見了獨自在晨曦的邊緣沉默的羅曼諾夫,他既沒有看報紙,也沒有提前用餐,此刻,也許是沒有外人在,他有些放松地坐着,慵懶地望着在光斑裏起起伏伏的粉末。
“睡得好嗎?弗洛夏。”他忽然轉過來,稍稍歪着頭,淺色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與我一般的休閑純白色擴領長衫以及與我不相上下的蒼白膚色,為他增加了幾分柔軟的不谙世事,将單純無害的精致少年和昨日咄咄逼人的他分割開。
似乎相隔了一段距離的原因,我并不能從他死氣沉沉的雙眼中看到一絲多餘的情感,而我只是沒有生氣的物體,和他奇妙的沒有區別,猶如同類。
“托你的福,還不錯。”我不去思考莫名其妙的歸屬感,這又是我過于神經質的大腦一次無傷大雅的惡作劇,根本沒有深究的必要。
“你呢?”我想了想,禮貌地回問。
羅曼諾夫看着我小心地坐下,身後的女性侍從随即将厚實的毛毯蓋在我的膝蓋上:
“很好,弗洛夏,托你的福。”他的目光收了回去,“這是真心的。”
Скажи изюм的意思是葡萄幹,相當于我們照相的時候說的“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