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熒光聚(三)

熒光聚(三)

沈将離向老人一家身後的隊伍看去。

病人症狀不同,有發熱、有咳嗽、有打噴嚏。還有些人會痛,痛的位置不同,他們到底怎麽了?

沈将離細細回想,在東宮看過的醫書。

不,不是醫書,是一本殘缺的古時雲游醫者異聞集。沈将離看到裏面記錄過,八百年前的一次醫者見聞。書中記錄,曾有一座偏遠的村子,生了水患。幾個月後,有雲游醫者路過,發現村中空無一人,只剩屍骨。

那個雲游醫者記錄道:整座村子像是被籠罩了一層結界,村中死寂一片,連鳥獸蚊蟲都不見蹤跡。而且空氣不流,所以屍骨并未腐爛,甚至能看出那些他們死前的樣子。

所見屍骨皆面色慘白,嘴唇發紫,眼眶烏青。輕輕一碰,散成粉末。

醫者本以為,這是人族村子遭了瘟疫。可在穿過村子,竟然在村尾的祠堂,看見神族先祖的牌位。想來這村子是隐姓埋名的神族後裔。

這是本冊子,是夾在太子兀歧找來的書中的。

沈将離瞧它不是醫術,只随便翻了翻,但瞧見水患,多看了一眼。

而書中的雲游醫者,也沒有給出确切的判斷。只是猜測,是水患生大妖,妖吸食了這村中所有人的神力。才導致整個村子的人都化骨為灰,遭此劫難的。

可眼下,沈将離瞧着問診桌前排的隊伍,無論是何病症,他們都臉色蒼白,嘴唇發青。

他們……

一個令人害怕的想法,在沈将離腦海閃現。

“姐姐,我娘就要死了,你幫幫她吧!那日在城外,你們那個大将軍不是說,是來救我們的嗎?為什麽我娘還要死……”

“符太醫!”沈将離聲音不高,甚至有些顫抖,“會不會他們不是生病了,而是被人奪了天生的血脈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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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善擡起頭,這就是他這兩日所想,可是太醫閣的其他人,并不認同他的想法。

他們和孫太醫的想法一致,都認為這是會奪人性命的惡疾。

所以順着這個思路,所有太醫閣的太醫,都在給災民治病,而不是固住神力。

“何出此言?”符善問道。

他心中緊張,真的會有人和他抱持同樣想法嗎?

還是阿來只是偶然猜到?

“老人家,”沈将離拉着小男孩,走到老者面前,“請問您家族天生何種神力?”

老人緩慢道:“我祖上是火神一支,到我們已神力低微,但也可縱火,所以我們家族從事兵器淬煉,以火淬之。”

“老人家現在可操縱火?”

老人翻了手腕,空空如也。

“這?”

召火之術這個,在他們族中三歲小兒都可用的術法,他竟然用不得?

“我爹都病至如此,你卻還讓他用神力?到底治不治了?”老人身後的男子,憤憤不平。

“我看你聲音挺大,那你用神力喚火給我看看?”沈将離毫不示弱。

“你說喚火就喚火?你又不是太醫,為什麽要聽你的?”

“這病症只有找到根源,才能治!”

男子還想說些什麽,符善起身,站到沈将離身邊,道:

“我是太醫!”

符善從未想過,和他想法一致的,竟是阿來。

一個小小的藥倌,卻跳出了太醫閣那些,學富五車的太醫們的框框,看見了這病的本質。

“大家都上前來。”符善想做的,就在這一刻。

“你們全都用用自己的神力,看還存留多少?”

衆人先是疑惑,但又都聽了符善的話,用了神力。老者的兒子兒媳未動,他們不滿的站在老者身後。本來就輪到他們了,可這太醫竟然搞出這麽一檔子事來。

“我的神力,神力怎麽沒了?”

“我只剩三成。”

“我還有五成。”

“我還有一成。”

“我沒了!”

“我也沒了!”

萬年前衆神隕落,但神的血脈化為五行力量,由族人繼承。現在患病的皆為神族後裔,不管他們靈力高低,但神力血脈仍在他們身上運行。

“大家按照金木水火土分別站隊,其中靈力存留最多的站在前面。”

“這是為何?”有人高聲質問,“不是應該我們損耗最大的,站在前面嗎?”

“若真是大妖作亂,”符善面色沉重,“有神力的,才能護住沒有神力的。”

“真是大妖作亂?”

“我未可知。”符善搖頭。“可就如這老者一家,全家靈力盡失。所以他們現在身上的病症,盡是人族病症,比如老者,便是衰老之症。幼兒年幼,跟着熬了數日,盡顯虛弱。反倒這位男子和婦人,雖已失了神力,卻看着好些。”

“我都沒試,你怎知我失去神力的?”男子怒道。

“我師父看你一眼就知曉了,讓你試試,是讓你自己知曉而已。”計津在一旁道。

男子不信,轉手想要召喚火,卻毫無動靜,他手中連一個火星子都沒瞧見。

“怎麽回事?這是怎麽回事?”

“我不能斷定,這病症因起何處,但我能斷定的是,有什麽東西……”符善放緩了語速,“在吸食朝州城神族的神力!”

“啊?”衆人恐慌,“那我們要怎麽辦啊?”

小男孩眼圈也紅了,他已經毫無神力了,“我娘親要怎麽辦啊?”

符善對衆人道:“諸位鄉親,這判斷只為我一家之言。若大家信的過我,我便為大家診方制藥!”

“這位符太醫的話可信,昨晚水杉他們一家來瞧過,今日精神不少,早上還去幫後街的阿婆了呢。”

“是啊,後街阿婆昨日也來過,今日也好了不少,我出門的時候,還瞧見被水杉家扶着坐在門口,曬太陽的。”

“水杉家的話能信!”

“那我們也信符太醫!”

“對,符太醫,你就說讓我們怎麽辦吧?”

“我即刻為大家出方制藥,”符善看着衆人,又道:“大家可否幫這孩子,把他爹娘送來?”

“我去!我還有兩分神力。”有身子瞧着硬朗的男人站了出來。

“我也去!”有大嬸站了出來,“我還有三分神力。”

“我去吧。”老人的兒子也站了出來。

“你不是沒有神力了嗎?”

“我有馬車。”男人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衆人都笑了,就連靠在娘親腿上的小女孩,也睜開眼睛,看着爹爹咯咯地笑。

“阿來!”符善高聲道。

“我在!”

“計津!”

“師父,我在!”

“開方,煉藥——”

***

衆人安靜的圍在符善的診桌前。

無人說話,可那期盼的目光,卻勝似千言。

這張藥方,符善兩百年前,就開始寫了。

那時,他親眼見了,鎮妖将軍和朗月将軍手下部隊逝去。

那是何等凄慘!

一日之間,神力盡失,化為人族。

他們本都是幾百歲的年紀,這是對神族來說正是壯年。可成為人族,那具身體便再也承受不住,歲月的洗禮。

符善看着他們,從意氣風發的少年模樣,變成耄耋老人。白發蒼蒼,滿臉皺紋,佝偻着脊背越彎越低,最後抵住膝蓋,跌倒在地,無法開口,無法動彈。

那一雙雙渾濁眸看向遠處,無人知曉他們此刻在想些什麽?

這些随着鎮妖将軍和朗月将軍,斬殺妖王,救下無數北陽百姓的将士們,就這樣用這樣最卑微的姿勢,倒下了。不是倒在戰場,不是倒在對手的刀劍之下。

而是,不明所以,不知如何的,沒了神力,拜倒在歲月的長河中。

沒有戰場勝利時的歡呼,沒有作戰失利時的懊悔。

甚至無人知曉,他們一身榮光,卻死在這連綿的山野之中。

若不是他進山采藥,永遠也不會有人目睹他們最後的時刻。

他上前一碰,有黑色霧氣從将士身上飛出。

太醫閣斷:這只戰場神軍,是沾染瘟疫惡疾所致。

可符善知曉,不是。

他們是被人吸幹了神力。

因為符善返回北都城才發現,自己也成了那東西的目标。

他眼底有黑色的霧氣缭繞。

他是太醫,仔細記下自己每一點變化,日日尋找解決之法,終護住大部分神力,可一雙眼眸,就此看不見了顏色。

幾百年過去了,從他踏入朝州城起,他便能感受到這霧氣。

只是沒人信他,他看得見的霧氣,旁人看不見。

他想說服衆人,便只能證明自己依舊醫術高超,所以他願意和護住阿來和計津,願意和陳山一戰。

可是今日,若這些百姓信自己,那和陳山戰與不戰又如何?

他的對手,始終是吞噬神力的黑霧,上一次他去晚了,這一次,他要在他們手中,搶回這些人的性命。

符善坐在診桌前,寫下他經年思索的藥方,一張一張又一張。

金木水火土,五行所屬不同,所需固神的藥材選用不同。

筆墨橫飛,字字飄逸。

“阿來!”他手不停筆,高聲道:“取藥!”

“好!”

沈将離拿着方子,入藥箱前和計津對視。

計津沖她點點頭,這一仗,他們會一起打。

一入藥箱,小花精都圍了過來。

“阿來!”

他們閃着光,明亮極了。

“取藥嗎?我們幫你。”

沈将離點頭,“只是這一次和從前的方子不同。”她攤開手中的藥單,長長一串。

和小精靈講了外面的情況,小花精紛紛點頭。

“符善醫師是個好人。”

“我們願意幫他!”

“我們這就去取藥!”

“說幹就幹!”小花精四散飛開,去取藥了。

沈将離毫不猶豫的抽出,頭上的白玉簪。

要救治外面的病患,要救治整個朝州城的百姓的藥,是小精靈耗幹靈力,都無法完成的。

能做到的只有她,不是沈家遺腹子的她,而是——

花妖沈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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