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傀儡天師(4)

傀儡天師(4)

燭光下,弱小的背影突然顫抖起來,良久,輕輕“嗯”了一聲。

白眷青愣在原地,心裏的怒氣早已煙消雲散,化作滿腔的心疼,他小心翼翼的靠近那個小小的身體,柔聲道:“我看看……”

小和尚渾身僵住,突然用被子把自己死死裹住,歇斯底裏道:“不要看!不要看!”

白眷青再次愣住,想不到這小和尚的反應如此之大,可他就是忍不住想看,便一邊扯開被子一邊急道:“大哥,無論你變成什麽樣,你都是我的大哥,當初若不是你舍身救我,中返死咒的人就是我了!”

小和尚的力道哪裏抵得上白眷青,就算他拼盡全力,在白眷青面前也無多大作用。

當被子被扯開,看到小和尚那張充滿稚氣的臉時,白眷青吓了一跳,連連倒退,後背撞到石壁上,軟弱無力的跪了下來。

他看到的,是一張五歲的娃娃臉。

而幾個月前,空法還有七歲。

“才短短幾個月……怎麽會這樣,怎麽會……”白眷青搖着頭,語無倫次重複着,“我還以為,還可以撐個一兩年……沒想到,居然會是這樣,怎麽會是這樣……”

空法亦無力的靠牆坐下,圓溜溜的眼睛裏倒映着燭光,稚嫩的臉上露出異樣的神色,他手裏撚着佛珠,嘴角驀然扯出一個微笑:“返死咒加速發作,我怕是活不了幾天了。”

“不!”白眷青站起身,撲到石床邊,抓住空法細嫩的小手,用熱切的目光看着他,“大哥,跟我回聖城去,我這次來就是要接你回去的,我和長老們一起想辦法,一定能解開你的返死咒!你還可以長大!請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空法似有動容,卻別開頭,黯然道:“我不回去。”

“為什麽?”白眷青有些絕望了,他是知道空法的脾氣的,說一不二。

空法垂下眼簾:“因為——王權富貴終入土,功名利祿過雲煙,愛恨情仇一世苦,心向蓮臺淨土處。”

白眷青睜大眼睛,定定看了空法好一會,忽然明白了什麽,低吼道:“白若竹!當初你要出家,你怎麽說的,你說你是為了抑制返死咒,你說唯有出家,玄度大師才能幫你,你說……”他頓了頓,兩行熱淚奪眶而出,“你說……你不想讓大嫂看見你變小的樣子,你……”白眷青越說越口齒不清,越說越激動,最後抱着空法擁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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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法兩只短小的手摟住白眷青的脖子,黝黑的眸子裏閃過幾縷波瀾,良久之後,靜如死水:“就算世界上有解返死咒的法子,到時候我慢慢長大,然後,看着兄弟妻兒一個個老去,死去,豈不更痛心?”

燭火猛然跳動了一下,光線大亮,照的四周明晃晃一片,然後燭火熄滅,整個世界立即沉浸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

白眷青擡起頭,想再看看空法,卻再也看不見那張幼稚的臉。

耳畔還回蕩着空法的話:到時候我慢慢長大,然後,看着兄弟妻兒一個個老去,死去,豈不更痛心?

……

白眷青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就在這時,懷裏的小和尚又縮小了很多。

白眷青失聲:“不——”

幾乎是瞬間,強忍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眼睛像被大海沖刷了一般,又苦又澀。

心口處,很痛很痛。

因為,懷裏剛才還兩歲的小和尚,已經變成四歲了。

而誰還記得,這個四歲的孩子,就是那個曾經不顧一切擋在弟弟面前的白若竹?

他有妻有子,一家歡樂幸福美滿,卻不得不選擇出家,讓自己消匿紅塵。

從此,外人只知法身寺有個空法和尚,卻不知白家大公子去向為何。

從返死咒第一次發作開始,從返死咒一次又一次的銳減他的年齡開始,空法突然就看開了,死亡并非那麽可怕,活着看着自己的親人死去才是最可怕的。

空法無聲無息的笑着,他知道,正是他這種心态加速了返死咒發作。

返死咒發作到最後,會把他變成一個剛出娘胎的嬰兒,然後,不知不覺間死去。

白眷青抱着空法,宛若抱着心尖上最親近的肉,就那麽珍而重之的抱着,很久之後才松開,重新點亮燭光時,空法已經睡着了。

白眷青為他蓋好被子,心想這可能是兄弟兩人最後一次見面了,他端起燭臺,仔細端詳着熟睡的小孩,眼睛突然被小孩的模樣刺痛般移開視線,他終于放下燭臺,轉身離去。

來不及了!真的來不及了!

“放我下來我恐高哇!”

白傷心還在歪脖子挂着,此時正是中午,豔陽高照,烤得他雙頰紅潤,四肢冒煙,偏生幾個小厮還在樹下架起火把,看架勢真的要把他烤成人肉幹。

“我們家公子說,不把你烤成人肉幹不放你下來!”一小厮嘿嘿笑道,“我說你這人真不知好歹,惹誰不好,偏要惹到我們公子?”

“就是!”另一個小厮應和道,“你再忍忍,等一會烤成人肉幹,也讓兄弟們嘗嘗什麽味道。”

“人肉幹,雞肉味,嘎嘣脆。”

四人一起大笑起來。

李大娘在樹下急得團團轉,又不敢招惹那四個身強體壯的小厮,只是幹捉急,真捉急了,不知從何處找來一根竹竿,尋思着要把白傷心捅下來。

四個小厮捧腹大笑:“哎呦喂我的大娘哎,您這是捅馬蜂窩呢吧,可別把他給捅死,我們家公子還等着人肉幹呢。”

李大娘白四人一眼,對樹上白傷心道:“傷心啊,大娘眼花,可能捅得有點疼……”

四個小厮:“……”

白傷心當場背過氣去。

四個小厮還要取笑,忽覺背後一道清風徐來,扭頭看時,白眷青已經在他們身邊了,表情極為複雜。

“公子,這人肉幹還沒烤好,要不您再等等……”

白眷青冷冷吩咐:“跟上。”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化作一陣清風,瞬間蹿到下面去了。

四人面面相觑,異口同聲道:“便宜這小子了。”拔腿跟在那青風後面。

李大娘如釋重負,趕緊滅了火,廢了好大個勁兒才把白傷心弄下來。

白傷心這回變黑傷心了,從腳尖尖到發尖尖都熏上厚厚幾層煙草灰,好似在煤堆裏滾了無數次。

然後,臉大娘憑借着異于常人的毅力,耗時大半天,終于在月亮西升之時将白傷心背上了兩千級的臺階!

守門和尚困得不行,等到日落西山,待要關門,接班的和尚忽然道:“師兄,那兩坨黑乎乎的東西是什麽?”

倆和尚湊近一看,卻是兩個人。

“咱大晟國啥時候有黑人品種了?”

“這,進口的吧。”

“施主醒醒。”倆和尚喚道,奈何無人應答,只得留一人守着,一人去找主持。

聖城白氏宗族議事廳。

白墨言一掌拍在新買的八方琉璃桌上,裂痕随着他暴怒的話語炸開。

“你說什麽,三公子去了法身寺!他好大的膽子,居然不把我這個家主放在眼裏!”

四下裏,無人敢言,就連他懷裏的姬妾也吓得呆若木雞。

“二哥!”白知音站在門口,“你就那麽不希望大哥回來是不是!”她口中的大哥正是白若竹。

下人們面面相觑,心想也只有四小姐敢說點什麽了。

被妹妹說中了要害,白墨言氣的活像吞了兩個雞蛋,白氏雙親死得早,嫡長子白若竹本是毫無争議的繼承者,可他卻無故選擇出家,離開了聖城。而一心想要繼承家業的次子白墨言正好順其自然坐上家主的位置,這一坐上去,自然不想下來了。

三個長老面容枯槁,暗自嘆氣。

“四妹,你說的什麽話,二哥自然希望大哥回來。”白墨言辯解道,“下月初九就是你出嫁的日子,初十是大嫂的生辰,大哥怎能不來?”

“那你生什麽氣啊!”白知音嘟着嘴。

白家一連三位公子,唯獨幺子是個女孩,所謂皇帝寵長子,百姓寵幺兒,白氏宗親自然都寵着白知音,寵着寵着就寵成了一個蠻橫潑辣的丫頭性子,連白墨言都拿她沒辦法,巴不得馬上把她嫁出去了事。

白墨言無奈,找了個理由道:“你三哥做事都不告知你我一聲,萬一真把大哥請來了,我們也好提前作準備迎接是不是?再說了,他這不聲不響的,倒像是瞞着我們什麽……”

“三哥才不是那樣的人!”白知音柳眉倒豎。

“我回來了。”

衆人往門口一望,白眷青不知何時站在那裏,面容憔悴,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盯着白墨言。

大嫂梁氏瞧白眷青左右無人,心裏憋得難受,忍不住泣涕漣漣:“他沒有回來,他怎麽可以不回來。”

“大嫂……”白知音最見不得大嫂哭了,眼裏不由得酸酸溜溜,也哇哇大哭起來,比梁氏哭得還兇,“二哥,我要見大哥,你馬上叫人把大哥請回來,不然我不嫁人了!”

“你!”白墨言額頭上青筋暴起,他剛才見白眷青獨自回來,心裏暗暗竊喜,怎知白知音竟耍潑說出這種話來。

白家與風家的婚事是他好不容易撮合的,其間不乏商業交易的契機,若是在這關鍵時刻掉鏈子,所有付出就功虧一篑了。

白墨言捏死拳頭,看來在四妹嫁出去之前,只能打碎牙了往自己肚子裏咽。

“四妹你看,連三哥都沒有請到大哥……”言外之意是:其他人也請不到。

白知音哭得鼻涕泡老大個,就差在地板上打滾:“我不管我不管,不見到大哥我就不嫁人!”

兩兄妹一哭一說,沒個消停。

白眷青對三長老使了個眼色,回露宿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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