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京

回京

春時如幕,細雨連綿。青煙如薄紗籠罩大地,屋檐瓦舍之上塵泥盡去,青柳滴翠,杏花新白,天地之間煥發勃勃生機,乍看起來,宛若換了一個新的世界。

玉林坊市的街道之上,各色人等匆匆來往。便有那未掩傘的小娘子被綿綿細雨淋的濕透,烏黑的秀發順着耳鬓流瀉下來,別樣風情惹得躲在二樓的酒客們紛紛起哄開來,更有那膽子大的直接抖手将一柄素傘扔下樓去,小娘子猶豫片刻,終是耐不住風雨,臉色紅彤彤的撐傘離去,在其身後,新一輪的哄笑聲彌漫開來。

便在此時,一陣有條不紊的馬蹄聲噠噠傳來,眨眼之間,一輛卷檐馬車駛入衆人視線。車轅上坐着一位四十多歲的車夫,此人一身青藍的短打,頭戴鬥笠,手持短鞭,有條不紊的驅馬前行。光從這架馬車的外表來看,車內坐着的主人應是身份不菲,非富即貴。

“許叔叔,可是要到家裏了?”車內響起一個少女的聲音,音色沉婉,透着幾分文雅和端莊。

車夫仰頭望了酒樓一眼,笑着回道:“已經到了玉林坊市了,再往前走便是赤西侯府,穿過落馬巷,也就到咱們家了……算來已有十年未曾歸家,娘子可是覺得想念?”

車內沉默一瞬,回道:“當年離家那會兒,我也還是個渾不知事的孩子。”

二人說話之間,忽見三樓窗戶敞開,兩道身影如流箭般落到了地上,眨眼之間攔住了馬車的去路。許酒稍稍一愣,細目望去,發現攔路的是兩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郎,為首者用錦帶束頭,身穿雲紋錦袍,肩披玄色披風,觀其五官俊朗,肌膚白皙,倒像是哪家嬌生慣養的小公子。在其身後,一虎背熊腰的少年持劍而立,面沉如水,活脫脫像個煞神。

如此場景倒令許酒有些琢磨不透,心思微轉,客客氣氣的抱拳與攔路的二人說道:“不知二位小公子因何攔路,可是與家主有什麽仇怨?”

站在前頭的那位小公子聞言一愣,連忙擺手說道:“別、別誤會。今日鬥膽攔車,只為有話要與車裏的人說。”

少年似有幾分緊張,清了清嗓子,神态鄭重的說道:“……去年青山初見,杏花林中偶然窺得姑娘天顏,心中激蕩不休,歸家之後輾轉反側,終是難以忘懷。謝某知姑娘身份高貴,凡人恐難入眼,只一片赤誠之心,滿腔綿綿情意,不吐不快。今鬥膽攔車,當街表達愛戀之情、仰慕之意,并非是想辱沒姑娘名聲,只想讓姑娘知曉謝某心意——你若有意,我當傾盡所有下聘,十裏紅妝迎你入府。你若無意……”少年猛然攥緊了拳頭,聲音夾雜苦澀:“只當我謝添從未出現過。”

少年一席話語落罷,天地俱靜,仿佛連雨聲都小了許多。許酒雖然很久沒來過燕京,卻也知面前的少年是何等身份。滿燕京中,姓謝的世家只有那麽一位。其祖父重為三朝老臣,曾親手将當朝君主捧上皇位。其父官拜一品鎮國大将軍,常年征戰沙場,二十年前曾一口氣攻下敵軍十二座城池,凱旋歸來當日,君主親自出城迎接,并當場封了他赤西侯。從少年話語中透露出的信息來看,他應該就是赤西侯的次子,人稱京中小霸王的謝添。只是不知道這位謝小公子看上的是何許人,端從許酒的角度來看,他看上的必然不會是自己車裏的人,卻偏偏攔的是柳府的馬車。

此事出的太過詭異,容不得許酒少思。仰頭望着四周窗口探出的腦袋,許酒心下沉吟,一時卻也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憑借着謝添這般身份和品行,若是直接告訴他攔錯了馬車,只怕會激怒于他,屆時若沖動之下做出什麽魯莽的舉動來,造成兩兩相傷的局面,恐會對自家娘子不利。可若是不給個交代,又怕謝添糾纏不休,面對這滿街看熱鬧的人,只會平添笑柄。

正當許酒在苦思該如何打發走這個小霸王之時,忽見身側的車簾微微浮動,一把團扇從裏面探了出來。許酒連忙用手擋住了團扇,低聲叮囑道:“娘子初初回京,且不敢抛頭露面,惹了麻煩就不好了。”

“無妨,我只是與他說幾句話罷了。”團扇輕輕拂開許酒的手,将車簾掀開一角,柳忱笑吟吟的望着謝添:“這位公子看清楚了,想要娶的人可是妾身?”

這聲音清脆婉轉,引得二樓瞧熱鬧的人紛紛伸長了脖子,偏巧那車簾只小小的掀開一個角,除了正對着馬車的謝添二人,無人能窺見車裏人的半點容顏。而看清楚車裏人容貌的謝添,差不多已經傻了。

在謝添的腦海裏,這車裏坐着的人理當有着這世上最美的容顏,不說傾國傾城之色,也得是沉魚落雁之姿。可偏偏映入眼簾的是一副奇醜的容貌,肌膚暗沉,臉頰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麻子,雖然眉眼尚算清秀,然而在那一堆麻子的映襯下,着實令人不忍直視。意識到自己可能攔錯了馬車,謝添驚訝的睜大了眼睛,想要說什麽,卻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倒是他身後那位煞神沒忍住,脫口而出一句:“我的娘咧,這也太醜了。”

謝添忍無可忍:“閉嘴,沒人把你當啞巴。”轉而又望向車裏的女子,抿唇說道:“是我唐突了,你們走吧。”

他這般态度倒令許酒十分意外,回程途中,與柳忱感嘆道:“他這般态度,倒與傳言相差甚遠。娘子方才那般唐突與他直面,我還真有點怕他動手。”

“謝家的人,自不會差的太遠。”柳忱面含微笑,輕輕擺着團扇,腦海裏卻驀然浮現出另一張臉來。乍看之下,那人的五官與謝添有六分相似,只是比起謝添的冷厲和尖銳,那人氣質要溫柔許多。當年華陽道上,那人與柳忱初次謀面,望見她這樣不堪的一張臉,那人只是愣了愣,笑着與柳忱說道:“抱歉,我吓到你了。”這句話與謝添的‘是我唐突了’有着異曲同工之妙,分明是被她的容貌吓到,卻偏偏将責任攬到自己的身上,無聲無息之中維護着她身為女子的尊嚴,溫柔的令人感動。

柳忱輕輕挑開馬車後壁的簾子,但見綿綿細雨中,謝添腰背挺得筆直,一步一步走的十分從容。他走的很慢,慢到很難讓人察覺,他原來是個單腿落了殘的瘸子。

一場小小的意外耽擱了些許時間,馬車慢慢悠悠的穿街過巷,半個時辰後,停在了柳府門前。許酒跳下馬車,剛想上前叫門,卻聽柳忱隔着簾子吩咐道:“正門若是未開,咱們就去走側門。”柳家家規森嚴,除了一些必要的節日之外,妾室和庶出子女一律不得從正門入。柳忱回府的消息早已着人回來傳達,如今兩扇大門仍舊緊閉,多數都是主子下的令。

許酒聞言神色一冷,終是什麽都沒說,牽着馬車走到了柳府的側門。正如柳忱預料的那般,側門果然已經敞開,門外站着幾位使女婆子。為首的婆子約五十來歲,穿着一身極體面的衣服,手腕上套着一只窄條銀镯子。看見柳忱走下馬車,那婆子連忙笑吟吟的迎上前去,行禮說道:“得知娘子回府,咱們夫人可是高興壞了,這回兒正在裏面忙着為娘子布置晚宴呢,特特吩咐奴婢來接娘子入府的。”順手接過柳忱手上的包袱,婆子不動聲色的打量着柳忱的臉,笑容越發深邃了些:“小十年沒見了,娘子真是出落得越發标志了,瞧瞧這眉眼,多像咱們大江夫人吶!”

婆子口中的大江夫人正是柳忱的生母,亦是曾名動京華的第一美人。當年柳忱的父親柳清人愛慕大江氏絕美的容顏,不顧與她妹妹小江氏的婚約,一心想要求娶。後來三番五次鬧的太過,江父為保住兩位女兒的名聲,只得讓姐妹兩個一起嫁了。原定是由姐妹兩個做平妻,後也不知何處出了差錯,小江氏被擡為正妻,大江氏屈居妾位。或許是由此落下了心病,誕下柳忱之後,大江氏身體越發不濟,沒兩年就去了。聽聞婆子提及母親,柳忱神色微暗,面上不顯,笑着說道:“媽媽好眼力。”那婆子得了恭維,越發高興,一路歡快的引着柳忱往內院去了。

柳忱五歲離家,如今十五歲,滿打滿算正好走了十年。同十年前相比,這座府邸倒是沒什麽變化,無非就是屋檐瓦舍陳舊了些,庭中樹木粗壯了些。至于這府裏的人,卻似乎都比十年前要矮了些。十年前她還是瘦瘦小小的一個娃娃,無論看誰都得仰着頭。而今她長成了大人,這府裏的下人卻都一個個卑躬屈膝起來。一路所經過之處,但凡遇見了下人,無不是規規矩矩的低頭喚她一聲:“二娘子。”

雖為庶出,她母親也是依着夫人的禮節堂堂正正的被迎進柳府,雖說眼下的身份是低了些,卻也受得起下人的這一聲稱喚。柳忱一路行的端莊矜持,雖在外漂泊十年,然而府門的規矩卻一點都沒落下,看起來與經年累月養在府中的女子沒什麽差別。

便這樣一路莊重的行至旻香館,柳忱尚且沒踏入門,就聽見裏面傳出來的歡快笑聲:“忬兒能有幸被太子選上,咱們柳家可真是八輩子積下來的好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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