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議親(上)
議親(上)
那人口中說的忬兒,便是柳忱的嫡姐,也是小江氏唯一的女兒。乍然聽聞柳忬被選為太子妃的消息,柳忱先是一愣,一顆心繼而沉了下來。聯想到半個月前父親寫的那封催她回府的家書,柳忱隐隐察覺這其中必然有巧合之處。可柳忬要當太子妃,為何要忙着将她召回府呢?難不成也要她像母親當年那般,與柳忬一同嫁給太子不成?柳忱心下沉吟,腳步不自覺的就慢了下來。蔣媽媽見她腳步遲疑,誤以為柳忱不敢進屋,連忙對守門的婆子說道:“小娘子已經到了,快去裏面通傳一聲。”
蔣媽媽這聲音不高不低,卻正好能叫屋裏的人聽見。隔着一道碧紗窗,響起一個老态龍鐘的聲音:“可是忱兒到了?快請進來罷。”随着這聲吩咐,四五個使女婆子紛紛從門裏湧了出來,看見立在門口的柳忱,衆人皆是一愣,随即連忙低頭行禮。衆人一路簇擁着柳忱進了門,繞過一道山水屏風,徑直進了裏屋。
柳忱的祖母周氏乃是北方士族出身,即便已經在燕京生活了大半輩子,家中布置仍舊保留了北方的習慣。柳忱一踏入裏屋,入目的便是一方砌的方方正正的火炕,炕沿處擺着一方腳凳,炕上鋪着四五層錦褥,最上面鋪的是赤紅繡花的羊絨氈子。炕中間擺着一方紅木桌,兩側各坐了個人。左手位坐着的是一位五十來歲的夫人,身着天水碧萬字不斷頭錦袍,絲帕包頭,壓角處簪了兩根如意頭銀釵。右手位上坐着的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此人穿着一件檀色繡回紋長袍,發髻上簪着一根竹節金釵,耳朵上墜着同款的墜子,手腕上帶着一只碧翠飄花的玉镯子。
再觀地上,靠近窗戶的地方也坐着兩個人。一位年紀約三十六七歲的婦人,面容姣好,穿着一身胭脂色的襖裙,耳朵上墜着丁香。另一位看起來年紀與柳忱相若,五官尚算清秀,身上穿着一件藕荷色的褙子,下身罩着茶白繡花的百褶裙。
柳忱在門口略略停頓一息,不動聲色的将裏屋的四個人打量個遍。便在她打量旁人的同時,四雙眼睛也同時望向柳忱。看見她臉上長滿了麻子,坐在地上的兩人同時松了口氣,倒是炕上那兩位顯得十分不動聲色,也不知作何感想。
認出了其中三個都是自家的人,柳忱這方邁步走入裏屋,笑吟吟的對着坐在右手處的老太太說道:“今兒下雨,路上耽擱了些時間,讓祖母久等了。”
下人極有眼色的取來蒲團,柳忱連忙屈膝跪下,對着周氏磕頭行禮:“忱兒十年未曾歸家,未能在祖母面前盡孝,心中十分遺憾。今見祖母一切安好,便也就放心了。”她這一席話說的懇切,無形之中拉近了與周氏的距離。原本還存着的生疏之感立時消減了幾分,周氏面露笑容,宛若一個慈祥的祖母般藹聲說道:“當年你離家的時候也才五歲,沒想到一轉眼竟都這麽大了。這些年過得如何?你師父可也還好?”
“勞祖母記挂,師父她身體十分康健。忱兒亦是過得很好,雖然道觀裏的條件不如家裏富裕,師父和師兄們卻從未短過忱兒半分。”
“那便好。”周氏點頭應聲,擡手虛虛扶了一把,立時有下人上前将柳忱攙扶起來。待柳忱站穩,周氏複又指着對面的夫人說道:“這位陳夫人乃是咱們柳家的表親,依着輩分來論,你理當稱喚她一聲叔祖母。”
聽周氏說那人就是陳氏,柳忱心下又是一沉——年前打算回京的時候,她曾與師父一起将柳家的近況梳理過一遍,這之中不乏有許多關于陳氏的消息。關于這位陳氏,算得上是柳家的常客。因着與柳家有着一表三千裏的親戚關系,陳氏經常上門巴結,日常在周氏這裏得了不少好處。此外她還有一重身份,那便是世家名門之中的專用媒婆。如今這京中閨門女子一多半的資料都掌握在她手中,這幾年裏,更是由陳氏親手促成了好幾門婚事。如今趕在這個檔口讓她們見面,只怕絕非是巧合。
柳忱心裏更加篤定此番歸家之行必然非同尋常,垂眸與陳氏見禮:“忱兒見過叔祖母。”
陳氏一只手端着茶,兩只眼睛直勾勾的望着柳忱,見她那麻子多數都生在臉頰處,眉眼尚算溫婉幹淨,這方滿意的點頭,與周氏說道:“這孩子骨相生的不錯。”若平常人見了柳忱這一臉的麻子,定然厭惡的扭開臉不願再看。陳氏接觸的閨門女子多了,總能一眼發現旁人的長處。且不論柳忱這臉上的麻子,單單是這眼睛和鼻子上的線條,假以時日磨煉的再成熟些,定然也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只可惜造化弄人,二十年前大江氏名動京華的盛況,以後恐怕都不會再有了。思及至此,陳氏心裏驀然生出幾分遺憾來。
周氏道:“畢竟有她母親的底子在,便是皮相毀了,骨相也還在。”
此言一出,小江氏母女的臉色當場就變了。小江氏面色寒然,強壓不滿笑說道:“人都已經沒了這麽多年,母親還提她做什麽,平白的叫忱兒徒惹傷悲罷了。”說罷起身,對柳忱道:“你這一路風塵仆仆的怕是也累了,院子已經命人打掃出來,我這便送你過去歇着。有什麽事,明兒再說也不遲。”
從私心論,柳忱想留下多聽一會兒她們說話,難保會有只言片語透露出什麽消息來。可眼下小江氏如此理直氣壯的讓她退場,顯然是事先已經得了周氏的授意,柳忱若是不走,只怕會引起老太太的不滿。兩廂衡量之下,柳忱依言對周氏和陳氏行了個告退禮,這方乖巧的跟着小江氏出了門。
柳忱與小江氏是名義上的母女、實質上的姨甥,這本該是世上最親密的關系,卻在二人身上得到了最大的諷刺。這一路上,小江氏甚至連一句話都不願意與柳忱說,一路沉默着将她送到了潇湘館,指着那院子說道:“這便是你臨時的住處,我将蔣媽媽調給你,若有什麽需要的,盡管找她要就行。”
柳忱垂眸行禮:“多謝姨母。”
未曾想到她竟然這般稱喚自己,小江氏愣了一愣,旋即回過神來,點頭說道:“好好歇着吧。”
小江氏果斷轉身離開,柳忱慢悠悠的往院子裏走,尚未走到半路,忽見主屋裏竄出一個人來,那人穿着一條水藍裙子,每跑一步都将裙子扯出個極大的弧度,邊跑邊笑:“娘子,您怎麽這麽晚才到,不是說好的三日內必到家裏麽!”
“路上下雨,耽擱了些時間。”柳忱将包袱交給月雪,主仆二人一前一後進了主屋。将屋門關上,柳忱問道:“這幾日府裏可曾有事發生?”
月雪搖頭說道:“奴婢自回來就被派到潇湘館來打掃,除了吃飯,這幾日都未曾出去過,只是隐約聽廚房的人提了一嘴,說什麽大娘子正在與太子議親,因着奴婢這般身份,也未敢多問,怕引起他們的懷疑。”
柳忱事先已經聽到了風聲,對這個消息倒不怎麽意外,點頭說道:“不用再打聽了,他們的婚事應該已經定下了。”
月雪愣道:“娘子怎地知道?”
柳忱便将方才在旻香館外聽到的對話說給月雪聽,并道:“如今陳夫人趕在這個時候登門,必然不會是串門子這麽簡單。一會你尋個理由出府,等陳夫人離開之後,立刻便跟着她去,看看她下午要到誰家去拜訪。”
月雪聞言又是一愣,一臉難以置信的道:“娘子您的意思是……陳夫人竟是上門來提親的不成?”
“與其說她來提親,我倒是覺得柳家拜托她說媒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柳忱在回京之前,三清真人已經将她回京的各種可能性都講述了一遍,這之中尤其着重提及了柳忱的婚事。因着她去年已經在道觀裏過了及笄禮,今年正是定親的好時機,三清真人擔心柳家利用柳忱在朝廷布局,特意将許酒派了回來。如今看來,真人的擔憂并非沒有道理。
“這婚事若與別家定下還好,只怕與太子有所牽扯。”月雪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擔憂的望了柳忱一眼,安撫道:“事情還沒有定論,娘子千萬別着急,奴婢這就出去打聽。”月雪換了身不惹眼的衣服,帶了柳忱的腰牌,謊稱自家娘子要喝玉林坊市的蓮藕湯,這便匆匆混出了府。
柳忱獨自在房內收拾好行囊,坐在軟塌上靜靜思考着這一日遭遇的事。正當出神之際,聽見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卻是蔣媽媽帶着午飯來了。
“夫人特意吩咐廚房給娘子做的午飯,小娘子快來趁熱吃。”蔣媽媽将食盒放在桌上,杯碟碗盞取出來布置餐飯。柳忱今日初回府,廚房給做的菜色十分豐富,辣炒牛筋,紅燒豬肘,還有一道腌花雞。吃慣了道觀裏的粗茶淡飯,乍一見到這麽多肉,柳忱不由愣了一下。見她遲遲不動筷,蔣媽媽疑惑道:“娘子可是對這些菜不滿意?”
柳忱搖頭道:“不是,只是吃慣了素齋,大約就吃不慣肉了。今日舟車勞頓,我也不餓,這些菜,勞煩媽媽代為消置了吧。”
蔣媽媽叫柳忱說的有些心酸,忙道:“娘子既然吃不慣肉,那奴婢再叫廚房做幾道青菜送來吧,舟車勞頓這麽久,不吃東西可不行。”
蔣媽媽将幾道菜收起,轉身便又出了門。如此一來一回折騰下來,柳忱吃完這頓飯已近黃昏。估摸着月雪也快回府了,柳忱便尋了個理由将蔣媽媽支開了去。
晚霞在天邊鋪陳開來,顏色絢麗的宛若火燒。一室寂靜,柳忱坐在鏡子前,慢條斯理的梳着頭。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忽然響起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月雪匆匆推門而入,額角挂着一層薄汗,氣喘籲籲的道:“不、不好了,那位陳夫人去的是高家。”
“步軍都指揮使,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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