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議親(中)

議親(中)

步軍都指揮使高進,乃當朝正五品的武官,手握輕騎三萬,雖品級低,手中實權卻不小。更重要的是,高進本人正是高貴妃的表兄,而高貴妃,是太子黨的死對頭——三皇子的生母。

去年立夏的時候,當朝君主曾宣召柳忱的師伯素心真人入宮拜谒,回到道觀以後,素心真人便與三清真人說過,陛下身體日漸衰弱,氣血消耗太過,恐大限将至。如今一晃而過便是一年的光景,太子選擇在這時候議婚,柳忱一點都意外。她只是沒想到柳家會如此過分,在這般政權更疊的關頭,竟要将她送到高家當棋子。且這顆棋子,還注定是一顆死棋。

柳忱今日初初回家,尚且沒來的及感受喜悅,一顆心卻已經如墜冰窟。好在她性格還算穩重,一只手緊緊的握着梳子,面上不辯喜怒。與主子的冷靜相比,月雪卻早已經急成熱鍋上的螞蟻,口中急切的念道:“當初離開道觀的時候,三清真人千叮咛萬囑咐,不要娘子與高家有所牽扯,怎地這才回了京城,竟就倒黴的與他們牽扯上了呢!”

柳忱放下梳子,嘆息道:“此事,只怕是在回京之前就定下了的。”

月雪皺了皺眉頭:“您的意思是,這事是小江氏做下的?”

柳忱搖頭:“我也不知,只是覺得憑借一個區區的小江氏,怕是還沒有那麽大的臉面。”雖為庶出,她父親也是正二品的朝廷大員,嫁到一個五品的府第,到底還是顯得委屈了些。這麽大的事,倘若沒有周氏和柳清人的允準,只怕小江氏也做不得主。

“你快去,想辦法将許叔叔請到這院裏來,有關于高家,我還有許多事要問。”

便在月雪去請許酒的同一時間,三花酒樓燈火通明,經歷過白日謝添攔車表白一事,今日的酒樓格外喧鬧,二樓散臺坐滿了瞧熱鬧的看客,有那口舌伶俐的為博眼球,不免将白日的事宣講的神乎其神,衆人如癡如醉的聽罷了故事,猶不覺得過瘾,也不知是誰福至心靈,脫口而出便問了一句:“說了這麽久,那馬車裏坐着的到底是何人呢?”

一語驚醒夢中人,那些正在八卦的人群猛然安靜下來,你瞧着我,我看着你,心裏都犯起了嘀咕,能被謝家那位小公子瞧上眼的人物,究竟是何等的容貌和身份呢?想來,必然也是首屈一指的。

與二樓的喧鬧有所不同,三樓倒是顯得異常安靜。臨窗的雅間燭火搖曳,四位鮮衣華服的少年圍桌而坐,也不知說了什麽事,每個人都異常嚴肅的板着臉。

“噗——”高承厚實在沒忍住,忍不住噴笑出聲。他這一開了頭,場面徹底收拾不住,蔣楚河和寧五郎也抖着肩膀笑開了。“求個婚也能攔錯馬車,老二,你也是真的絕!”高承厚鼻涕眼淚齊流,拍着謝添的肩膀嘲笑道。

蔣楚河也笑的不行,身為當時在場的唯二人物,他是清清楚楚看見了馬車裏的人的容貌的。他一邊極力控制着抖動的身體,一邊與衆人比劃道:“關鍵是攔錯馬車也就罷了,那車裏女子的容貌,确實也——”蔣楚河絞盡腦汁都沒找到合适的形容詞,低頭看見桌子上擺着的點心,便指着那芝麻球說道:“那女子的臉,就如同這芝麻球一般,臉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你們能想到吧?”

這話說的也忒損了些,謝添有些不滿,下意識想要反駁蔣楚河,猛然想起那女子的臉,一時也心有戚戚然,只得理虧的閉上了嘴。從未見過他這副憋屈的表情,衆人一時笑的更歡了。謝添忍無可忍,擡手重重的敲了蔣楚河腦袋一把,沒好氣的道:“行了,別笑了。說來還不是你的錯,若非是你打聽錯了消息,我能出這麽大的醜麽!”

提及此事,蔣楚河徹底老實了,連忙收起臉上的笑容,可憐巴巴的望着謝添:“老二……人家錯了,你就原諒人家這一回嘛。”他做出一副小女兒嬌羞的姿态,惹得謝添直掉雞皮疙瘩,打着寒顫說道:“別,蔣爺你這樣真的很讓人害怕。”就仿佛是一頭母黑熊精發、情了似的,真是快将他膈應死了。

四人之中頂數寧五郎最為文靜,他笑呵呵的看着謝添與人打鬧,直至他們稍微安靜下來,這才問道:“聽說那女子的馬車布置華麗,應是個有身份的人家吧?謝添今日的行為如此唐突,倘若叫人家家裏知道了,只怕不會善罷甘休。咱們還是早做準備的好,免得到時候出了事無法收場。”

高承厚親親熱熱的摟着謝添的肩膀,口出狂言道:“怕什麽,咱們老二的爹可是堂堂赤西侯,連君上都得禮讓三分的人物,對付一個小小的女子,自然不在話下。”

這話說的有些不中聽,謝添驀然沉下了臉,将高承厚的胳膊摘了下去,呵斥道:“別胡說。”轉而又對寧五郎說道:“那女子聰明的緊,除了我和楚河之外,并未讓旁人看清楚她的臉。今日之事至多會引起民衆的非議,過了熱鬧勁也就好了。倒是你們幾個,都要老老實實的閉緊嘴巴,此事要到此為止,不要再生出別的事端了。”

高承厚讨了個沒趣,也不再與謝添呈口舌了,點頭說道:“成,就聽你的。不過這邊的事倒也沒什麽,長寧公主那邊你打算怎麽辦?是要繼續探聽她的消息,還是要——”

謝添苦悶的胡撸一把腦袋,嘆氣道:“再說吧,或許現在還不是時機。”

他們這四個人裏,傻的傻,愣的愣,還有一個心思全然沒放在風月之事上,唯獨一個謝添是富貴散人,日常閑在家裏話本子看了不少,便覺得那故事裏的才子佳人愛的轟轟烈烈蕩氣回腸,心之所至,情知所起。偏巧在這個時候,他遇見了長寧公主。那女子頭戴金冠,身着彩衣,其容貌之美,幾乎滿足了謝添對于女子的所有想象。故而只那麽一眼,他便認定了終身。

少年人的惆悵總是千奇百怪,因着謝添這件事,衆人情緒都有些低落。一時相顧無言,除了寧五郎之外,都灌了一肚子的酒。直至月上中天,這才晃晃悠悠的離開三花酒樓。高家和蔣家都臨着運河,高承厚便和蔣楚河租了條小船,一路乘舟歸府。寧五郎走到樓下就被丞相府派來的轎子接走了,謝添孤零零的站在白日表白過的地方,望着馬車曾經停靠的地方,神情怔仲。鬼使神差的,他竟然又想起白日女子的那張臉來,其實看到她的第一眼,謝添并未注意到她臉上的麻子,他首先注意到的是她那雙眼睛,似笑非笑,透着幾分看透世事的涼薄。

木漿撥開水流,小舟在水面快速行進。高承厚和蔣楚河并肩立在船頭,默默欣賞着燕京的夜色。他們如今都是十六七歲的年紀,英姿勃發,躊躇滿志,随着長輩們日漸老去,屬于他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這繁華富庶的燕京城,是他們的習武場,也是他們的富貴地。

“你說,老二攔的那輛馬車究竟是誰家的呢?”也不知為何,今日之事令高承厚莫名覺得不踏實,忍不住又問了一遍。

蔣楚河憨直的搖頭說道:“真不知道,那女子面生的很,馬車上也沒挂着家徽。不過我倒是覺得,這個人好像不常在京城居住。或者說,她可能原本就不是京城的人。”

高承厚一愣:“何以見得?”

蔣楚河道:“我那妹子性格活潑的很,咱們燕京城裏年紀相當的閨門女子,她大多數都識得。時常在家裏就聽她說這個說那個的,若是哪家真有這麽一個貌醜的女子,依着她那性子,早就當成稀罕事同我說了。可是這麽多年,我從未聽她說起過。并且,那女子給人的感覺很奇怪,就仿佛不是咱們燕京人似的,你知道吧……”那具體是怎樣一種感覺,蔣楚河也說不準,他只是覺得那女子與人交談不卑不亢,氣質冷清又淡雅,雖然貌醜,卻毫不自卑,反而有一種超凡脫俗的自信和矜冷。

高承厚沒有親眼見到馬車裏的人,并不能理解蔣楚河的心思,在他的心裏,那女子既然生着那樣一張不堪的臉,便對其絲毫提不起興趣。身為謝添的好友,他獨獨擔心會因此惹上什麽麻煩。見蔣楚河陷入了糾結的情緒,高承厚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懂,別想了。聽老二說那女子也是個聰明人,想來應該不會愚蠢到給自己找麻煩。”

說話間小舟便停靠在高家門前,高承厚兩步躍到了岸上,潇灑的對蔣楚河揮手:“明兒見吧。”

“得嘞。”蔣楚河點點頭,指揮着船夫向自家劃去。

且說高承厚喝酒喝的微醺,一路踩着八卦步進了家裏。穿過後院的月亮門,嘴裏哼着小調,正當往自己屋裏走,冷不防從樹後竄出一個人來:“四公子。”

高承厚眯着眼睛,好半天才認出對面的人:“是成才啊……什麽事?”

成才是高承厚安插在家裏的心腹,他是家裏第四子,平時不怎麽受寵,日常只能自己多費些心思綢缪。

“白日裏,陳氏來了。”

“哪個陳氏?”高承厚平時對京城裏那些個舌頭長眼睛短的婦人并不如何感興趣,猛然聽到成才提及這麽個人,立時便是一愣。

成才道:“陳氏是柳家的表親,平時專門為各家公子小姐保媒拉纖,咱們大公子的婚事,就是她一手促成的。”

聽成才這麽一說,高承厚便覺得此事必不簡單,沉下臉問道:“那她此番過來,又是為着哪一樁婚事啊?”

成才道:“奴才聽說,他是為了四公子的婚事而來。至于那位女方,就是柳家從小送到道觀裏養着的庶女,柳小娘。”

“是那個參政知事的柳家?”高承厚未曾想到竟會有這般好事輪到自己頭上,一時竟覺得有些難以置信:“父親和母親怎麽說?”

成才随着高承厚往院子裏走,邊走邊道:“老爺未曾表态,夫人倒是歡喜的很,奴才估摸着,這婚事多數是能成的。”

“能迎娶堂堂正二品的文官之女,那是再好不過的事。雖然是庶女,對于咱們這樣的家庭來說,也是個不錯的選擇。母親這件事倒是做的英明。”高承厚顯得有些高興,連走路的步伐都變得輕快了幾分。或許是生性使然,他這高興還沒維持多久,随即又慢慢的冷靜下來。高家有四個孩子,老大和老二都已經成婚,如今只餘下三哥和高承厚這個老四,不論從身份和順序來說,這場婚事都應該輪到了三哥,為什麽要越過三哥直接來找自己呢?

多年來吃過的虧告訴高承厚,此事必然有蹊跷。他便坐在院子裏,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沉思。參政知事府柳家,謝添,還有蔣楚河今晚與他講過的那些話忽然都神奇的連在了一起,仿佛一粒粒珠子,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婚事串聯起來。

被養在道觀裏的柳家庶女、蔣楚河的妹妹從未提及過的人物、玉林坊市的烏龍事件,那輛馬車若是回府,順着玉林坊市往前走,必然會經過兩條街,一條是通往赤西侯府的景龍街,還有一條是通往參政知事府的落馬巷。如此想來,謝添白日裏見過的那個醜姑娘是誰家的已經不言而喻。

想起蔣楚河指着那芝麻球頑笑的話語,高承厚臉色倏然陰沉下來,猛然起身說道:“不好,快去找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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