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議親(下)

議親(下)

連綿不休的春雨總算有了停歇的趨勢,夜晚的天空星光璀璨,一輪細彎的月牙靜靜落在樹影之後,萬物俱籁,唯有人心浮動。

這注定是一個不得安眠的夜晚。

高家書房裏燈火輝煌,映襯着搖曳的燭火,兩道身影清晰的映照在窗棂之上。

“父親,孩兒斷不能娶那柳家的小娘子。”高承厚端坐在自家父親的對面,放低了姿态哀求。

對于自己兒子如此快就得知了婚事的消息,高進并不怎麽意外。他這四個兒子裏,論心機,誰也比不過這位小兒子。或許也恰恰是因為他太有心機,所以夫妻兩個總偏着其餘幾個兒子,生怕他們吃了虧去。

“你母親已經将禮單拟好了,明日就遣人送到柳府去,此事已經定下,容不得誰人更改。更何況能娶柳家小娘子,本就是一件于你有利的事,你應該感到高興才對。”高進不動聲色的打量着自己的兒子,費盡心思的想要說服對方。

高承厚微微垂下頭顱,笑容有些發苦:“兒子年紀還太小,一時成婚倒顯得倉促了些。三哥年長幾歲,若真是美事一樁,父親何不将那柳小娘許配給三哥?”

“放肆,自己兄長的婚事也是你能指手畫腳的!”高進被兒子逼問的有些羞惱,沉着臉呵斥道:“我與你母親辛辛苦苦的生了你、養了你,自然有權支配你的一切,婚姻大事,豈能容你任性胡為。況且柳家那又是何等的身份,倘若知道你這般嫌棄人家女兒,柳大人豈不是要十分失望了?”

“一個被常年養在道觀裏的女兒,便是心疼,又能心疼到哪裏去呢?”高承厚實在有些受不了自家父親的道貌岸然,一臉譏諷的說道:“說的那麽好聽,實則也不過是一顆準備丢棄的棋子罷了!”

啪!清脆的巴掌響劃破夜空,緊接着便是一聲咬牙切齒的喝罵:“給老子滾!”

高承厚踉踉跄跄的走出父親的書房,等候在暗處的成才見狀連忙迎上前去,一臉擔憂的問道:“四公子,您還好吧?”

高承厚發髻散亂,頰上落着一道紅痕,狀似瘋癫的又哭又笑道:“別叫我四公子,很快就不是了……娶一個容貌醜陋的女人為妻,我寧願出家當和尚。毀了……這輩子都毀了,那些人還嘲笑謝添腿瘸,等我成親之後,人人都會知道我父親給我娶了一個醜妻,到時候誰還有心思嘲笑謝添!我啊,高承厚,從此以後便是這京城權貴之中最大的笑柄!”

“四公子您別說了,咱們還是快些走吧。”唯恐再惹得老爺發飙,成才急忙拖拽着高承厚離開,兩道身影漸行漸遠,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裏。

相較于高家的暗流湧動,柳府倒是顯的十分安靜平和。入夜之後,各房主仆皆已經睡下,蔣媽媽伺候柳忱吃罷了宵夜,也早早告退回了自己的屋。她如今也已經過了五十歲的年紀,身體越發不濟,每晚都困得很早,在小江氏身邊伺候的時候不敢偷懶,如今到了柳忱身邊,倒能過幾天清閑日子了。蔣媽媽匆匆梳洗之後便熄了燈,屋子裏很快傳出一陣均勻的呼吸聲,便在她入睡後不久,原本已經熄了燈的主屋卻又悄然亮起了燭光,有一道身影飛快的從屋檐上躍下,一路悄無聲息的進了主屋。

許酒尚在門外的時候就聞到了一股子淺淡的草藥香,随着他的走進,那味道越發濃郁了些,直至進了裏間,看見臉上覆着厚厚一層草藥沫子的柳忱,這方笑道:“我還說這味道怎麽如此熟悉,原來是卸妝的日子到了。”

“路上下雨,天氣太過潮濕,今兒入府的時候妝容就有些花掉了。”柳忱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吩咐月雪取來刮板,将臉上的草藥一點一點剝落下來。這過程有些緩慢,卻很舒服,原本散碎的藥草吸收了柳忱臉上的藥妝之後已經凝固住,揭下來的時候都變成了一塊一塊的固體,看起來有些治愈。随着那些草藥的剝落,原本附着在柳忱臉上的髒東西也慢慢被帶走,宛若給雞蛋剝殼一般,一點一點的露出了獨屬于少女的真實面容。

那是一張宛若玉雕的臉,肌膚白皙無暇,五官玲珑精致。一雙秋水眸泠泠蕩漾着波光,瑤鼻秀挺,玉腮泛紅,紅唇如熟透的櫻桃般明豔,修長的脖頸劃出一道美麗的弧度,宛若匠人用工筆畫費心勾勒出一般。倘若此時陳氏在這裏,定會驚嘆這天賜的容顏,也會發現柳家這位小娘子的容貌早已超越了大江氏,二十年前名動京華的場景絕非昙花一現,倘若柳忱的容貌公之于衆,其場面只會比二十年前更加轟動。

卸掉臉上的藥草,柳忱只覺肌膚一陣松快,微笑着說道:“燕京多雨水,這臉上的藥妝至多只能維持三日。看來要多準備點藥草,以備不時之需了。”

許酒靠着門口站着,聽柳忱如此說,便回道:“來時真人給帶了不少的藥草,用個三五月的倒是沒什麽問題。倒是這婚事,怕是要棘手些。”

柳忱贊同的點頭,亦是憂慮重重的說道:“我也是有些猜不透父親的想法,既然已經将長姐許給了太子,為何又要我嫁給高家?陛下大限将至,太子繼位已是板上釘釘的事,難道還會生出什麽變故不成?”

許酒說道:“若無你與高家的婚事鬧着,我也覺得太子這皇位定然是穩坐了。可如今……柳大人在朝為官這麽多年,對于朝局上的動向,自然要比咱們敏銳許多。我猜測着,他将你和柳忬分別嫁到太子府和高家去,權衡的是朝堂的利弊。至少若是太子失了勢,有高家這條保命符在,柳家尚可以茍存住。”

柳忱和許酒四目相對,神色都是說不出的凝重。即便許酒分析的很有道理,柳忱也心知肚明,如許酒所說那般的狀況,也只是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而已。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太子繼位之後翻頭來收拾三皇子黨,高家身為高貴妃的母族,自然要第一個遭殃,若形勢樂觀一點,柳忱或許還能求一封休書回到柳家,但是依照歷朝歷代的案例來看,她極有可能跟着夫家一起遭殃,界時柳家只會與她斷的幹幹淨淨,任由其自生自滅。所以她若是答應嫁到高家去,從進門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一顆死棋。

“高家那邊形勢如何?我若是嫁了,他們會安排我嫁給何人?”

許酒道:“高進膝下四個兒子,前兩個都已經成婚,如今只剩下三公子和四公子還未娶親。對于他家的情況,我也只是知道個大概,至于要将你許給哪一位公子,我也不知。”稍稍站直了身體,許酒神色凝重的說道:“不過不管嫁給哪一位公子,我都覺得這不是一門好婚事。且不論有三清真人的叮囑在先,我覺得娘子自己也要慎思而行。”

月雪唯恐柳忱答應下婚事,也跟着勸道:“娘子不可,那高家萬萬不能嫁的。”

柳忱道:“我也是不想嫁的,可是萬事不由人,總得将各種可能性都提前考慮着。眼下我才回府,他們便火速與高家定了親,說明這婚事定然是一早便綢缪下的,若是我鬧着不願嫁,家裏人定會給我扣上一項任性嬌扈的罪名,屆時莫說婚事拒絕不了,恐怕連名聲都跟着受牽累。”雖說當年三清真人将柳忱放在道觀養了十年,但她畢竟還是柳家的人,只要未曾斷絕關系,她的人生就得聽從柳家做主,這也是所有閨門女子的宿命。

柳忱抛出一道難題,一時無解,只能沉默下來。許酒畢竟年長了二十幾歲,稍一沉思,很快便有了主意:“話也不能說的太死,只要還沒到你上轎的日子,咱們都得嘗試着拼一拼。”

柳忱眼睛一亮,目光灼灼的望着許酒:“許叔叔有辦法?”

“辦法倒是有一個,只是也算不得什麽好主意。”許酒指着柳忱的臉說道:“你想啊,咱們今日臨近中午時才回到府裏,那陳氏下午就去高家提了親。按照你們官宦家女子嫁人的規矩來說,便是媒人提親,也要拿着女子的畫像去男家才對。你十年未曾歸家,柳家人早不知你長成什麽模樣了,他們不可能将你的容貌提前畫出來,可又為什麽這麽痛快的讓陳氏去了呢?我猜想這之中有兩種可能……”許酒伸出一根手指說道:“這其一,就是陳氏沒帶你的畫像,她只是憑一張嘴将你的大致情況說給高家聽。依着柳家如此迫切要你嫁人的心态來看,陳氏說真話的可能性極低。”

“其二便是,陳氏是帶着畫像去的,不過那個畫像……”

柳忱聞弦音而知雅意,笑着接話道:“那個畫像,應該是假的。他們或許是仿着我母親的模樣,或許是仿着柳忬的模樣,按照自己的想象憑空畫出來一副容貌,拿到高家去随便糊弄一下。畢竟等婚事成了,高家即便察覺了真相,也沒有任何反悔的餘地了。”

“是的。”許酒笑着道:“不過不管是哪一種可能,在高家人的心裏,你應該都是容貌周正德行淑雅的形象。所以要想攪黃這門婚事,須得從此處下手,要讓他們知道你的真實情況,甚至更嚴重一些,要讓他們和柳家直接撕破臉才好。”

柳忱道:“這卻好辦,許叔叔不妨令人去市井上散播些消息,就說我天生長着麻子臉,貌醜無比。如今朝局不穩,各世家的消息定然靈通的很,想來要不了幾日就會傳到高家人的耳朵裏去了。只要他們知道了這個消息,後面的事怕不用咱們出手,自會有人出頭收拾局面。”

柳忱條理清晰的策劃着應對的辦法,聽聞她要将诋毀自己的消息傳到市井中去,月雪有些着急的同許酒說道:“難道就沒有別的好辦法了麽?若是這消息傳出去,娘子日後還要怎麽嫁人?”

“月雪!”柳忱擡手拉着月雪的袖子,語氣溫柔的安撫道:“從我将那醜陋的妝容帶到臉上的那日起,就從未想過此生還能好好的嫁人。別着急了,眼下還是正事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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