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謠言

謠言

一晌雨歇,清早的燕京城籠罩在一片雲霧之中。這座城原就是環山而建,遠望群山連綿,近看湖光潋滟,天下十分的景色,燕京城獨占了七分。而這七分的景色裏,運河又獨占了三分。

運河之名,乃太祖建都燕京之後而取。這條河原本是一條名不見經傳的小河,因着跨越了東西兩個城區,所以逐漸成為了燕京城裏最繁華的地方。近些年來随着燕京城的經濟更加發達,工部便規劃着将運河的路線擴展延伸開來,自此運河除了橫跨兩個城區之外,還與城外的護城河相互聯通,故而這運河也被許多百姓稱為護河。

清早的運河格外熱鬧,販夫走卒在河道兩邊熙熙攘攘的行走,賣早餐的攤販支起了大鍋,一邊蒸煮一邊叫賣。高承厚便是在這一聲聲‘米粥包子小鹹菜’的叫賣聲中睜開了眼睛,他利落的翻身坐起,愣怔的望着兩旁飛快後退的景色。一夜好醉,他的雙目赤紅,甚至有些分辨不清今夕何夕。

“公子醒了麽?”身後響起一個女子輕柔的詢問聲,高承厚回頭望去,見一身着白紗的女子娉娉婷婷從船艙走來,她的手中抱着一件月白的披風,邊走邊道:“公子昨夜好醉,說什麽都要睡在船舷上,奴怕惹公子生氣,也未敢深勸。這外面空氣寒涼,公子身體可還能受得住?”那女子極是溫柔,半跪着将披風罩在高承厚肩上,柔情似水的關切道。

“無妨,勞你記挂。”高承厚垂下眼睛,一只手攏着披風,身形利落的站了起來。香船很快在岸邊停靠,高承厚三兩步走到梯子處,準備下船。那女子體貼的跟在他的身後,見高承厚要走,柔柔弱弱的俯身行禮:“公子慢走。”

高承厚片刻遲疑,從腰間解下繡袋扔了過去:“賞你的。”

“多謝公子。”女人雙手捧着繡袋,鄭重的收進了袖子裏。高承厚卻無暇他顧,大步走下船舷,行上岸邊,一路奔三花酒樓去了。

這燕京城裏的生意分為兩種,一種是夜裏的生意,以未名居的酒伶為主,方才高承厚走下的那座香船便出自此。還有一種是白天的生意,大多是些尋常可見的正經生意,這之中又以三花酒樓的名聲最為響亮。因着常年的相處,各方勢力早已經達成了某種默認和共識,夜裏香船出水,白日酒樓為尊。故而這日頭一升起,未名居的香船便要回港,将外面挂着的一排彩燈籠摘下去,那香船就變成了一條再普通不過的客船了。

且說高承厚一路踉踉跄跄進了三花酒樓,此時店門剛開,兩個店小二正在一樓灑掃,冷不防見高承厚走進來,那店小二吓了一跳,驚疑不定的望着他道:“喲,高爺,您這臉是怎麽了?”

高承厚摸了摸臉上紅腫的巴掌印,随口敷衍道:“蚊子咬的吧。”他腳下生風,三兩步便跨上了樓梯。店小二忙不疊跟在身後,一路将人護送到三樓雅間,這方問道:“爺昨晚可是喝了酒?今早要吃點什麽?”

“随便。”高承厚脫下靴子,暈暈乎乎的倒在塌上:“肚子有些難受,就撿那軟爛易消化的端上來一些。”

“得嘞,您且等着。”店小二心下有了計較,轉頭便出了門,臨走之時還體貼的将門合上了。高承厚将半邊臉埋在被子裏,聞着三花酒樓特有的熏香,沒過一會又迷瞪了過去。他再醒過來的時候,外頭天色已然大亮,太陽高高升起,濃霧漸漸蒸騰而去。樓下人聲鼎沸,新的一日又開始喧鬧起來。三花酒樓将迎客的牌子立在門口,沒過多一會便陸續開始上人。

“聽說了沒,柳家那位養在道觀裏的庶女昨兒回府了。”

“是啊,我也聽說了,我家娘子昨兒在街上還遇見了呢,說是那女子生的面貌醜陋的很,有小孩見了都吓哭了。”

“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我也瞧見了。”

一聲聲漫不經心的交談,無聲中傳遞出了該傳遞的消息。随着來酒樓吃飯的客人越多,那消息便傳播的越快,短短半柱香的功夫,這謠言便開始了演變和二次傳播。

“聽說那柳家的庶女長得像個夜叉!”

高承厚坐在雅間裏悠閑的喝着清粥,猶不知一地之隔的二樓已經陷入了詭異的興奮中。他慢吞吞的将那粥喝罷,正打算再吃個饅頭墊墊肚子,忽見屋門敞開,有人意氣風發的走了進來。

“喲,又打馬球去了?”看見謝添頭上綁着的紅絲帶,高承厚忍不住樂了。

“難得今兒不下雨。”謝添反手将絲帶取下來,脫掉站滿了泥土的靴子,赤腳走近屋裏。清早打了一個多時辰的馬球,謝添衣擺和袖口上沾滿了晨露,額角也沁着一層薄汗。随着他的走近,高承厚便聞到了一股子清爽的草木氣息,少年人朝氣蓬勃,與這味道相得益彰。

“好大的一股子酒味,又去花船上喝酒了吧!”謝添盤腿坐在高承厚對面,慫着鼻子聞道。

高承厚鄭重其事的警告謝添:“二爺,好好做人,別當狗。一個勁瞎聞什麽!”

謝添不以為然,拿起一個饅頭吃着說道:“就你那身上的味,頂風都得傳出十裏地去。不信一會你讓寧五聞聞,看他醉不醉。”

謝添話音未落,門口又出現倆人,卻是寧五郎和蔣楚河到了。

“說我什麽呢?”寧五郎今兒穿了件琥珀色的長衫,頭上戴着長者巾,一張臉生的白白淨淨,看起來有點像哪家的小娘子。這孩子出生在書香門第,是四個人裏面書生氣最濃的一位,高承厚酷愛他身上這股柔軟幹淨的氣質,脫口誇贊道:“說你長得真俊。”

“死樣吧。”寧五郎不以為忤,脫了靴子進了屋,在小桌的另一面坐下,也拿個饅頭開始吃。蔣楚河卻在門口站了站,直到店小二端來一盆焦熘魚片,這才接過來端進了屋。

雅間的門口高低錯落擺着一排靴子,屋裏四個人各占一面,揮着筷子大快朵頤。不同于每日的喧鬧,蔣楚河今兒格外安靜,一直低着頭吞飯,謝添覺得他有些發蔫,忍不住提醒道:“你小點口,不怕噎死。”

“嗯!”蔣楚河含含糊糊應了一聲,複又往嘴裏塞了一口饅頭。謝添皺着眉看着他,越發覺得有些不對勁:“蔣爺,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着我們?”

蔣楚河塞了一嘴的飯,擡頭怔怔看了謝添一眼,也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将嘴裏的飯都噴了出來——噗。滿屋下起了饅頭雨,謝添正巧坐在蔣楚河對面,冷不防被噴了一臉。

“蔣楚河——”謝添氣的不輕,揮拳就對着蔣楚河砸了過去。他出身将門,自幼練成的功夫,身手又精準又利落。蔣楚河鼻血險些被謝添砸出來,只得四腳并用攀爬閃躲,邊逃邊求饒道:“別別,将軍饒命,末将有密報要禀。”

“若能将功補過,本将饒你不死。”謝添沒好氣的坐回原位,寧五郎連忙去水盆邊擰了塊布巾遞給謝添。

蔣楚河揉着被揍腫的臉,龇牙咧嘴的滾到謝添對面坐下。“方才我倆上樓的時候,聽見了一個消息——柳清人家裏有一個庶女,你聽沒聽說過?”

高承厚正在斟茶,聞言手一抖,茶水險些潑到自己身上。謝添看了高承厚一眼,興致寥寥的說道:“這滿京城的女子,我只認識那麽一個。”

蔣楚河有些牙酸,捂着腮幫子說道:“你那點事就先別炫耀了——我聽二樓那些人說,柳清人的庶女醜的那叫一個驚天動地慘絕人寰,我上樓梯那麽會的功夫,她光孩子都吓哭五六個了。我估摸着,這女子會不會是我們昨兒見過的那個?”

謝添有些驚奇的看着蔣楚河:“何以見得?”四人之中,這位是出了名的不愛動腦子,如今這一睿智,頗令謝添感到驚奇。

蔣楚河倒叫謝添問住了,好半天才憋出倆字:“感覺。”

寧五郎點頭附和道:“我覺得蔣爺說的有理,光從時機上來看,這消息來的也很湊巧。我曾經聽家中長輩說過,柳大人家裏有一個庶女,因着體弱多病,五歲那年便離了京城,被三清真人帶到道觀裏養着去了。”

謝添道:“那還真是巧了,她昨日回京,怕是連家裏人都沒見全,哪裏有空到街上行走?既然她未曾露過面,關于她容貌的傳言又是哪裏來的?”滿打滿算,見過那位娘子真面目的只有謝添和蔣楚河兩個人,他們不知她的身份,更沒有理由散播謠言壞人家女子的清譽。他們既然不可能,高承厚和寧五郎就更沒可能。

高承厚垂眸沉思片刻,說道:“怕是得罪什麽人了吧。”

寧五郎心有餘悸,皺着眉說道:“散播如此惡臭的謠言,什麽人的心思這麽歹毒?”

相較于其餘三個人,高承厚倒沒那麽多的好奇,曲着腿說道:“什麽人造謠不知道,動機卻不難猜——那女子今年十五歲,柳清人急着将她召回京城,怕是別有目的。”

“婚事吧。”謝添猜道。

高承厚也不知出于什麽心思,極具惡趣味的說道:“柳清人官居二品,即便是家裏的庶女,只怕也要嫁個風光的門戶。你們猜,他們會跟誰家定親?”

謝添看了高承厚一眼,不動聲色的說道:“滿京城裏适齡婚配的男子都在這裏了,要選,只怕也得從咱們四個裏面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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