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诘問
诘問
清冷的雨水噼裏啪啦打在油紙傘上,遠處雨幕氤氲,映襯得府邸宛若仙境。月雪走路時不慎一腳踩進水坑裏,繡花軟底布鞋登時濕透,皺着眉頭說道:“這早不擺宴晚不擺宴,做什麽非要挑這種時候!這大雨的天,各自在房裏吃不好麽。”
柳忱似早有所料,笑笑說道:“這個時候擺宴,自有她的道理。一會到了沉香閣你不必跟着進去,且去前院找許酒,讓他設法去客棧将阿婆接過來吧。在客棧裏休養了這麽久,阿婆是該來府裏坐坐了。”柳忱這話說的隐晦,月雪卻一點就透,忙點頭應道:“知道了,奴婢這便過去。”
一路将柳忱護送到沉香閣門口,正巧着蔣媽媽撐傘在門口迎接,柳忱便棄傘跟了蔣媽媽走,月雪則獨自一人撐傘去了前院。
且說柳忱在蔣媽媽的陪同下進了暖房,在外間擦拭幹淨身上的雨水,這方脫鞋進了裏間。此時柳清人和小江氏皆已經落座,柳清人坐在正首位,左右兩側各擺了一道幾案,幾上布置着杯碟碗盞,燒得通紅的碳爐正袅袅冒着熱氣。
“柳忱拜見父親,拜見嫡母。”柳忱率先走到柳清人的正面位置跪下,俯身行觸額禮。
柳清人慣來不茍言笑,今日面對柳忱,難得态度和藹了些,伸手虛扶一把,說道:“都是要出嫁的人了,不必行此大禮,快起來吧。”
“謝父親。”柳忱起身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姿态端正恭謹,挑不出半點差錯。
小江氏擡手吩咐下人上菜,面帶笑容的與柳忱閑話家常道:“今兒個天氣寒冷,想着說将你叫過來吃一頓古董羹。自打你回來,我和你父親也忙着操辦姐姐的婚事,無暇顧及到其他的事,倒是疏落你了。”
柳忱目光灼灼的回望着小江氏,亦笑着回道:“長姐的婚事要緊,忱兒不過是回了自己的家,并無什麽需要操心的地方。”
小江氏原就不擅長與柳忱打交道,如今一句話被她回怼,更是有些無話可說,只能讪笑着低頭去煮菜。反倒是柳清人很得心意,欣慰的說道:“你能這麽懂事,為父很是高興。對了,那尊玉像既然已經找到了,你打算什麽時候呈給陛下?”
小江氏聞言一抖,險些将筷子扔進鍋裏。柳忱漫不經心的看了她一眼,對柳清人說道:“聽說陛下已經給謝府那邊下了令,着女兒回門的日子去宮裏觐見,便打算見面的時候當面呈給陛下了。”
柳清人原打算借花獻佛,拿着那尊玉像去宮裏讨好皇帝,聽聞柳忱如此說,也只得打消了念頭:“也好,畢竟是你師父的交代,理應由你親手交給陛下。”柳忱分明已經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卻故作不懂,只慢條斯理的低頭涮着青菜。她十年未曾歸家,對這座府邸并無感情,對柳清人和小江氏更是如此。眼下她即将出嫁,這柳家更只是一個短暫的落腳點,待她坐上花轎去了謝家,這裏便徹底成了陌生之地。
柳忱這廂沉默不語,柳清人和小江氏更是神情讪讪的不知該說些什麽。一頓飯就這樣尴尬的吃過,待所有人都落下筷子,小江氏吩咐下人擡走餐具,改換了熱茶和點心。那精致的點心疊成花樣擺放在盤子裏,亦如表面上風光無限的柳家,柳忱看着那點心華麗的外表,卻無半點想吃的欲望。
“今日謝夫人親自登門來商讨婚事,想必這件事你也已經聽說了。”訴罷了溫情,小江氏便開始進入正題。她從身側的匣子裏取出一份禮單,着人交給了柳忱,語氣無奈的說道:“咱們家裏的情況,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你父親雖說是二品大官,薪俸卻很有限,日常家裏的開銷本就不小,積年累月的,也就存不下什麽了。”
“眼下又逢着你姐姐嫁給太子,她的嫁妝方面自然要給的多些,否則在皇後那裏交代不過去,滿朝文武也會笑話咱們家窮困。至于能給你的,這上面的已經是全部了,我與你父親掏光了家底,所有的東西都寫在這禮單上了。忱兒,姨母知你委屈,這筆賬且先記着,待日後家裏富裕些,定會一分不少的與你補上,你說呢?”小江氏端着矮人三分的架勢,表現的十分卑微。
柳忱将那禮單展開瞧了瞧,短短五六頁的紙,字與字之間的空隙落得很大,顯然是想讓禮單看起來厚重些。也不過是匆匆打眼一過,柳忱便将禮單合好放在地塌上,笑着與小江氏說道:“姨母能如此為忱兒着想,心中屬實感激不盡。不過這份嫁妝,忱兒卻是不想要的。”
小江氏叫說的一愣,不明所以的問道:“不想要嫁妝,那你想要什麽?”
柳忱端起熱茶喝了一口,淡然說道:“我要我母親當年亡故時,所遺留下來的那份財産。算起來,那也應該是母親當年出嫁時外祖家裏陪送的嫁妝了。當年師父将我接走的時候,姨母曾許諾過代替忱兒掌管這份嫁妝,如今忱兒已經成年,不敢奢求柳家財産,只想要回母親當年的那份嫁妝,風風光光的帶着出嫁。”
周氏分明讓小江氏将嫁妝的事情同柳忱說清楚,偏偏小江氏非得要自作聰明,她以為随随便便一份嫁妝就能糊弄住柳忱,未曾想對方胸有城府,回府這幾日一直按兵不動,卻在這種關鍵時刻提出了異議。眼下當着柳清人的面被質問,小江氏一時騎虎難下,臉色隐隐有些發青,耐着性子說道:“你母親當年确實留下一筆嫁妝不假,可是如今這十多年過去了,天不應景,地畝不收,鋪子亦是經營不善,早都已經落敗了。更何況你常年居住道觀,家裏每年都寄銀子給你當做生活用度,這筆開支也是不小。這算來算去,剩下的也就沒什麽了。”
偌大的一筆資産在小江氏的只言片語間便飛灰湮滅,看出了她是打定主意不想還回嫁妝,柳忱也不再遮掩,冷笑着道:“我在道觀住了十年,柳家每年寄出的生活費只有紋銀二十兩,全算起來,也不過區區二百兩。良田耕種不收,總歸地畝還在,鋪子經營不善,那屋子也得在。姨母空口白牙一句話,這産業說沒就沒了,難不成您是那神仙下世,還能變個仙法不成!”
“你聽聽這說的是什麽混賬話!”小江氏講理不成,反倒撒起潑來,指着柳忱的鼻子與柳清人說道:“瞧瞧這就是你生出的好女兒,當着自己父親的面,竟然敢這般忤逆嫡母。這般有娘生沒娘教的,傳出去豈不是令人笑話!”這一句話徹底觸怒了柳忱,雙目鋒利如刀,死死的盯着小江氏:“若說這話,我倒是真想問問姨母了,當年母親嫁進來的時候還是好端端的,不過三年光景,因何會一病不起,又是怎麽病重身亡的?這裏面的許多事,旁人不清楚,想必姨母應該是最清楚不過的了。”
十五年前江愛荷亡故,對于這樁舊事,柳家始終諱莫如深。眼下柳忱一句話掀起積年風塵,包括柳清人在內,在座的幾個人臉色都有些難看。“行了,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如今還翻他做什麽。你們兩個要說事就說事,吵吵鬧鬧的,算什麽樣子!”柳清人心情有些暴躁,怒火之下拂袖掃翻了茶盞,滾燙的茶水登時流了一塌。
小江氏臉色有些發虛,戰戰兢兢的看了柳清人一眼,眼淚這便流了下來:“原以為你已經到了成婚的年紀,我歡天喜地的将你接回家裏,看起來貓兒一樣溫順,哪知道一張嘴就露出了滿口的獠牙。這般忤逆不孝的女兒,我還要你做什麽!”她這廂自憐自艾,哭哭啼啼好個無辜,柳忱不為所動,冷聲笑道:“瞧您說的,口口聲聲将我當成女兒,可曾做過一件為母的好事?當年若不是有我母親的嫁妝牽絆着,我怕是凍死在哪處都不知道了吧。”柳忱所說這些,字字句句皆是有證可查。當年她生母亡故之後,小江氏觊觎那份嫁妝,故而才勉強同意将柳忱養在名下。可那四年多來,柳忱在府中過得饑不擇食,剛會走路就得跟着下人一起做事。大冬天赤腳在雪裏行走,一場高熱險些要了她的命,的虧當年有個婆子心善,見不得柳忱這般狼狽,方才趁着三清來府的時候對她吐露了實言。
猶記得帶着柳忱離京那日,三清曾在城門口抱着她狠狠哭了一場,起誓發願的說道:“要記得,那些原本就屬于你的東西,日後定要一樣不少的都奪回來。”如今柳忱初回燕京,根基不穩,根本撼不動柳家這棵大樹。可饒是如此,今日面對小江氏的挑釁,她也忍不住失了理智。有關于當年那條慘死的人命,那一樁樁一件件的肮髒事,她恨不得指着柳清人和小江氏的鼻子問個明白。可話到嘴邊,卻又硬生生的忍住了。柳忱在三清身邊這許多年,受到的最大教導就是要懂得忍耐,要步步為營,要徐徐圖之。可饒是她及時收斂住自己,小江氏也窺察到幾許痕跡,意識到柳忱目的不善,小江氏臉色為之一變,目光乍然變得陰狠起來,惡聲吩咐下人道:“柳小娘不懂規矩忤逆嫡母,觸犯家規不可饒恕,來人,給我拖下去狠狠的打!”
下人得了吩咐,立時便一擁而上湧了過來。恰逢有人準備動手之時,門外響起一道極嚴厲的斥責聲:“我看誰敢!江小娘,給老身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