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挨打
挨打
小江氏已成婚多年,除了身邊幾個資歷老的婆子,鮮少有人對她使用未出閣時的稱呼,眼下聽得有人嚣張,火氣更勝一籌,冷聲說道:“哪個不開眼的敢在這裏叫嚣?”
“是我!”随着聲音越發臨近,有人掀開裏間的簾攏,月雪攙扶着嚴氏走了進來。經過這幾日的休養,嚴氏的臉色紅潤了許多,花白的頭發挽起,兩根寬背銀釵攏着發髻。她的身上穿了一件绛色團花長襖,左手拄着一根嶄新的拐杖,看起來嚴厲又很貴氣。甫一看見小江氏,嚴氏就将拐杖狠狠杵在地上,冷笑着說道:“十幾年未曾見過面了,江小娘,你卻是連老身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
“姆媽?”乍一看到這熟悉的面容,小江氏先是愣了愣,随即很快便反應過來,慌忙起身迎了上來:“姆媽您怎地來了?翼州離着燕京相隔千裏,您這一路上可有什麽……”小江氏話未說罷,嚴氏的巴掌卻已經披頭蓋臉的扇了下來:“混賬東西,你還有臉來與我說話?你姐姐都已經死了,你怎地還活的這麽好,你怎麽不陪着一起去死,嗯?”嚴氏雖然年邁,因着種了許多年的地,身上很是有把子力氣,這一通巴掌扇下來,小江氏的臉頰傾時紅腫起來。這一幕實在太過粗暴,驚住了一屋子的奴仆,也吓得柳清人變了臉色,忙上前去攔着:“這是怎麽回事?她、她是什麽人,怎敢來我柳家造次!”
嚴氏擡頭看着柳清人,一雙渾濁的眸子寫滿恨意:“我是什麽人,你也配問!個穿心爛肺的負心漢,我呸。”嚴氏一口黃痰吐在柳清人的臉上,惹得柳清人勃然大怒,正欲發作之時,卻被小江氏慌張的攔了下來。小江氏的眼裏寫滿了驚懼,輕聲對着柳清人說道:“老爺息怒,這就是我和長姐的乳母嚴氏,亦是曾經江家的一品管事。”關于嚴氏這個人,柳清人倒是聽說過一些,知道她在江家的地位很重,也不好再發作什麽,柳清人悻悻擦掉臉上的贓物,只得陪着小江氏一齊跪在了地上,忍氣吞聲的說道:“不知姆媽來了京城,小婿有失遠迎,還望姆媽恕罪。”
嚴氏卻分外不給留情面,冷哼着說道:“別叫我姆媽,你們兩個奸夫□□,不配對我用這樣的稱呼。”她轉頭看見了柳忱,擡手将她叫過來拉住,聲音放柔和了些:“這天下的人,我只認你母親這一個女兒,也只認你這一個外孫。別的什麽豬狗牛羊,都不配當咱們江家的孩子。”
柳忱未曾想到嚴氏會動這麽大的火氣,緊着安撫道:“都是些不值當的事,阿婆千萬消消火氣,切勿氣壞了身體。”
嚴氏一腳踢翻地塌上的糕點,走到柳清人的位置上坐下,喘着粗氣說道:“我這一把不值錢的老骨頭,死了倒也沒什麽,真能死在他們兩個面前那倒好了,少說他們後半輩子都得天天做噩夢,也算是為你母親出口惡氣了。”
小江氏連忙慌張的磕頭哀求:“姆媽您千萬別這麽說,眼下家中父母都已經去了,唯有您還算是孩兒的娘家人,您若有個好歹的,孩兒心中實在難安。”
嚴氏杵着拐杖,一副看透世态炎涼的模樣:“若非是因為你姐姐喪了命,你親生爹娘又怎會早早的死去。歸來歸去,還不都是因為你惹下的禍端?如今當了夫人了,知道給自己買好了,早你幹什麽去了?——當年若不是你引着那喪良心的強闖了你姐姐的閨房,她又怎麽會被迫嫁到這吃人的地方來。出嫁那日,你口口聲聲承諾會好好保護姐姐,短短三年她就魂歸了地府,江小娘,你就是這麽護着的人?”當着這滿屋子下人的面,嚴氏毫不顧忌的道出了十幾年前那檔子醜事。小江氏辛辛苦苦維護了半輩子的名聲毀于一旦,連驚帶吓,渾身抖如篩糠,卻又不敢辯駁什麽,只一個勁的哀求:“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眼下姐姐的孩子都快成婚了,姆媽還提他做什麽呢。”
嚴氏道:“我再不提,只怕你就要将這檔子事給忘了。你今日的地位,說白了是拿你姐姐的命換來的也不為過。還有你——”嚴氏用龍頭拐杖指着柳清人的鼻子:“若非有阿荷的面子在,依着你身上那點才華,又怎麽能當上堂堂二品的朝廷大員。吃人肉不吐骨頭的兩個賤東西,鎮日裏睡在阿荷的墳冢上,你們兩個可開心?”随着嚴氏的一聲話音落下,屋外乍然劈過一道雷聲,就仿佛是上天的審問,吓得柳清人渾身冷汗直流。
關于嚴氏說的許多內幕,柳忱都曾聽師父與自己說過,如今再聽一遍,還是忍不住的替母親心疼,便在柳清人和小江氏的一片哀求聲中,兩行熱淚順着眼角流了下來。嚴氏罵夠了人,自己也忍不住哭。當年江愛荷死的時候她沒能陪在身邊,如今身處在她曾經生活過的地方,這場遲來的吊唁方才真正開始。
柳忱便與嚴氏兩個對着哭,一個嚎啕大哭,一個嗚咽悲憫。直哭的小江氏和柳清人頭暈目眩,加上屋外電閃雷鳴,竟仿佛身處地獄一般。柳清人剛才吃了一肚子的肉,眼下叫嚴氏罵的五髒六腑都開始翻滾,捂着嘴幹嘔了幾聲,險些吐了出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嚴氏方才止住了哭聲,擦了擦自己的眼淚,又給柳忱擦幹了眼淚,這方說道:“聽說你就要嫁人了,嫁妝可操辦好了?”
小江氏在地上跪的膝蓋刺痛,聞言忙不疊說道:“回姆媽的話,忱兒的嫁妝一早就已經準備出來了,那家具都打算用上好的材料呢,虧待不了去。”
嚴氏狠狠剜了小江氏一眼,轉頭對柳忱說道:“那禮單你可曾看過了?當年你母親出嫁的時候,你外祖可是給她帶了不少的嫁妝呢,如今你已成婚,自然得一并帶着走,她們可曾将那些嫁妝一分不少的給你了?”
未待柳忱說話,小江氏慌忙搶着說道:“給了,都給了呢。畢竟是姐姐的東西,孩兒怎麽敢不給。”
嚴氏卻并不相信小江氏的人品,沒好氣的說道:“既然都準備好了,那便将禮單拿過來讓我看看吧。當年你們兩個出嫁的時候,那禮單還是我給拟的呢,誰有什麽東西,可是無人比我更清楚了。今兒個就讓我來給寶貝外孫掌掌眼,免得叫你們兩個賊心賊肺的得了便宜去。”
嚴氏步步緊逼,小江氏汗流浃背,支吾了片刻,這方說道:“東西雖然已經準備出來了,禮、禮單卻還未來的及寫呢。”
“那便現在就寫。”嚴氏端着長輩的架子,擡手随便指了指在一旁看熱鬧的下人:“你去将墨寶取來,伺候着你家夫人,現在就将柳小娘子的嫁妝寫出來。若是寫不出來,你們今兒晚上也都甭睡覺了。”
柳清人見嚴氏這般難纏,不想再在這裏丢人現眼,戰戰兢兢的請示道:“女婿外頭還有公事,可否先行請辭離去?”
嚴氏瞪他一眼,訓斥道:“多大的公事比女兒的婚事還重要?你要實在忙,不妨就在這裏辦吧。左右都是你的地盤,人手也用的很熟,辦什麽事也都方便。”嚴氏怼的嚴絲合縫,一點餘地也不給留。柳清人這下徹底沒話了,宛若一個受氣的孩子似的,恭恭敬敬的重新跪了回去。
那廂下人取來墨寶,小江氏矮身跪在地上,提筆沾墨,臨下筆時又有些遲疑了。嚴氏嫌她磨蹭,出聲說道:“我念,你寫——成莊良田一千頃,郴州鋪面五間,陛下賞的玉如意一對,汝窯梅瓶兩對,玉珊瑚一對……”嚴氏每念一句,小江氏的臉色就白上一分。她此時寫字的手都是抖得,一顆心疼的仿佛被人用刀子剜去了一大塊。須知嚴氏所念到的這些東西,眼下都原原本本寫在了柳忬的嫁妝上,而那嫁妝單子早已經着人送去了太子府,如今這些東西都叫柳忱拿回去,柳忬該如何出嫁都是問題。可眼下面對嚴氏的逼迫,小江氏自不敢再提柳忬的事,只想着先将嚴氏應付過去要緊。
整整一百三十二件嫁妝,小江氏寫的手腕都是疼的,最後将禮單拟好,她整個人都仿佛虛脫了一般,冷汗将鬓發打濕,濕淋淋的貼在臉上。嚴氏将那禮單細致的看過一遍,複又不滿的說道:“這些都是原本阿荷的東西,身為你柳家的女兒,孩子出嫁,家中可曾有什麽表示?”
柳清人跪的兩腿發麻,龇牙咧嘴的說道:“全憑姆媽吩咐,您覺得什麽好,我們就給添置什麽。只要您老人家能消氣,要多少也使得。”
“如此甚好。”言氏滿意的點頭,轉頭對小江氏說道:“那便再添上三千兩銀吧。”三千兩銀,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若放在以前,柳家自然能痛快的拿出手。可眼下為着操辦柳忬的婚事,財政已然吃緊,再拿出三千兩銀,只怕更是雪上加霜。小江氏着實有些吃不住勁,忍不住哭着哀求道:“姆媽,眼下忬兒即将出嫁,您可給女兒留一條活路吧。”
嚴氏絲毫不為所動,板着臉說道:“你姐姐的這些嫁妝在你手裏整整掌管了十年,地畝和鋪子的收入又豈止三千兩。我要這點錢你就心疼了?那好哇,咱們不要錢,你将那賬冊拿來,咱們一點一點的查,将這些年的收入都交回來如何?”
小江氏明顯做賊心虛,繃着臉看了嚴氏一眼,不情不願的将三千兩銀也添到了禮單上。嚴氏不愧是當年在江家做過事的,做事十分嚴謹,盯着柳清人和小江氏在嫁妝單子上摁了手印,轉頭交給柳忱,叮囑道:“這東西你收好了,明兒個就派人送到謝家去。告訴那頭的管事,成親那日切切點好了東西,千萬別少個一樣兩樣的。”
“孫兒記下了。”有嚴氏這個靠山撐腰,柳忱心情總算好受了許多。拭去臉上的淚水,很快又恢複了平時的模樣。
與小江氏鬥氣這半日,嚴氏也覺得累了,複又指着那兩人教訓了幾句,這方對柳忱說道:“走吧,陪着阿婆去你的院裏坐坐。這沒幾日就要成親了,且安心就是,有阿婆陪着你,誰也不敢再欺負你。”
“多謝阿婆。”柳忱将禮單交給月雪收着,親自攙扶嚴氏出了沉香閣。待她們一行人離開之後,小江氏和柳清人才在下人的攙扶下顫顫巍巍的起身,這二人被嚴氏罵的狗血淋頭,已是身心俱疲,同時癱在塌上倒着氣。
小江氏緩過來之後,眼淚噼裏啪啦直往下砸,這回是真心實意的傷心了:“眼下都将嫁妝拿了回去,咱們忬兒可怎麽辦才好?老爺,那忬兒可是我的心頭肉哇,她若是在太子府過得不好,往後我可要怎麽活!”
“沒用的東西,嚎什麽!”柳清人當着下人的面丢人現眼,心情也是極度惡劣,沒好氣的罵了小江氏一句,複又說道:“不是還有謝家的聘禮呢?待明日他們将聘禮送過來,你悉數都給忬兒添置上就是。”
“說的也是……”小江氏仿佛又看到了一線希望,這方止住了哭聲。她這一晚都沒怎麽睡好,默默的盼着謝家給的聘禮能多一些。
豈料次日謝家着人将聘禮送來之後,小江氏算是徹底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