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困境
困境
謝天振活了快五十歲,從未經歷過如此絕望的時候。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裏,他最好的朋友無辜枉死,最敬愛的君主體面盡失,他精心守護了大半輩子的國家慘遭羞辱,他的同僚好友,那些理應安度朝堂的人卻個個身負重傷。這場禍雖不是因他而起,他卻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因為李戊的死動搖了他的心神,憤怒和悲痛消耗了他的大半精力,使他沒有餘暇做進一步的調查和部署。其實他本該想到的,既然那些人能将李戊的屍體吊上城門,便說明他們一早就已經做好了埋伏。只是任誰也想不到,來的人會那麽兇悍,人數那樣的衆多。
“添兒,可知你皇伯伯為何要在這個時候将我召回京裏?”謝天振俯首望着謝添,父子多年,這還是他頭一次平心靜氣的跟這個小兒子說話:“他跟我說,他就要死了,他怕死後朝局不穩,他要我回來主持大局。可是你看,即便有我在,還是沒能改變什麽。陛下他……活着的時候體面了一輩子,死的時候卻連個全屍都沒能保住。我、是我辜負了他的信任……”在所有人的眼裏,赤西侯永遠無堅不摧,凡他所在之處,民心安穩,江山安定,永遠不會有戰亂。可是今日,當謝添親眼看着那一行渾濁的淚水從父親眼角流下的時候,穆然驚覺,其實他的父親同千千萬萬的人一樣,都是普通的血肉之軀。只是因為他身負所有人的期盼,所以只能默默的抗下所有。
從未見到父親這般難受過,謝添亦是心如刀絞。反手扔掉兵器,轉頭便去尋找馬匹:“父親,我和你一起去。”
“添兒!”謝天振伸手摁住謝添的肩膀,擡高了聲音制止道:“小子,帶着你媳婦回家去。還有老子在呢,輪不到你們小輩的出頭。”
“我陪着你去,我已經長大了。謝家男兒十六歲上戰場,我已經到了年紀了。”謝添目光倔強的望着自己的父親,打定主意要跟他一起走。距離他們不遠處的寧安正在安置受傷的大臣,冷不防回頭看見僵持的父子二人,吓得渾身冷汗直冒,踉踉跄跄的直奔謝天振跑了過去,邊跑邊驚慌失措的喊:“阿振,你想幹什麽!”
謝天振回頭看了一眼寧安,勾起嘴角露出個欣慰的笑容:“小子,你既然已經長大了,就好好照顧家裏的女人。咱們謝家的男人命能丢,媳婦可不能丢,記得了?”謝天振一語落罷,在謝添尚未反應過來之時猛然擡手劈了下去,謝添只覺眼前一黑,整個人都渾身無力的倒在了地上。他的眼皮越來越沉,逐漸變得狹窄的目光裏,但見自己父親一騎絕塵,帶着不足百人的禁衛軍揚長而去。
“爹……”謝添心裏莫名覺得慌亂,有氣無力的喊了一聲,随即便徹底昏死過去。
先帝出殡這日竟然在自己的都城門口被生生割去了頭顱,此消息一經傳出,舉國為之震驚。燕京城一改往日的安寧祥和,百姓惶惶不可終日,個個關門閉戶的躲在家中,坊市上幾乎看不到什麽人影。在這種緊迫的形勢之下,太子連登基大典都沒來得及準備,将先帝的梓宮送到皇陵安置之後,回京之後便草草登了基。其後下令徹查匪寇一案,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新帝還派人圍了赤西侯府。
衆所周知,當初為了方便傳遞軍事消息,先帝曾特批赤西侯在全國設立驿站和暗哨,如今這隊騎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到燕京城外,若說謝家事先對此事一無所知,誰又能信?
一朝風雲變幻,燕京城已經變了天。謝添昏睡了整整兩日方才醒過來,他這一睜開眼睛,腦子裏随即便湧入亂哄哄的一團畫面,最終定格在謝天振離去的背影上。
“爹!”謝添驚叫一聲,渾身冷汗的坐了起來。
“二哥哥,你醒了。”謝添循着聲音轉頭望去,但見柳忱穿着一件鴉青色的團花長衫,正安安靜靜的坐在窗邊謄寫經書。陽光在她身上打出一圈溫柔的光暈,平白多了那麽幾分歲月靜好的意味。“昏睡了兩日,想必肚子也餓了吧。廚房裏溫着粥呢,我這就吩咐月雪去取。”柳忱擱下手中筆,說着話就要起身。
謝添忙擺手制止道:“不必了,我不餓。父親那邊可有什麽消息了?”
柳忱起身輕輕掩上窗戶,走到謝添身邊,輕聲與他說道:“陛下已經下令圍了咱們的府邸,如今這院門口都是挎着刀的禁軍,咱們的人根本出不去,自然也收不到任何關于外界的消息。”
“陛下派人圍了謝府?”謝添趿鞋下地,看着院門口站滿的禁衛軍,猶如怒火中燒:“都這種時候了,他不派人去接應父親,圍困謝府做什麽?”
“陛下這麽做,自然有陛下的用意。二哥哥稍安勿躁,還是再等等吧。”柳忱垂眸望着自己的雙手,面色稍顯憂慮。事實上自從謝天振帶兵去追擊那些匪寇的當晚,她就自作主張的将許酒派出去了。她成婚的時候謝家曾給過一塊令牌,她便吩咐許酒帶着令牌出城去找散落在燕京城周圍的謝家軍,原打算是想讓那些人跟着許酒去增援謝天振,未曾料到許酒這一走,從此便再也沒有了消息。
“家裏出了這樣的大事,我還怎麽能坐得住。”謝添不顧柳忱的阻攔,匆匆穿好衣服往門外走去。柳忱見攔不住,只得跟在他身後。且說二人尚未走到清馨苑門口,守在外面的禁軍便走過來阻攔道:“陛下有令,謝家任何人不得走出院子半步。謝小公子,請您回去吧。”
謝添臉色陰沉,眉頭緊蹙的問道:“陛下這樣做,可算是給我謝家定了罪了?”
禁軍猶豫着說道:“自然、自然不算的。”
謝添冷笑:“既然不算,你們這麽大費周章的攔着我們做什麽?這偌大的府邸,能打仗的都帶着兵走了,剩下的都是些無用的老幼婦孺,陛下究竟在防備什麽?”
禁軍乃皇帝直屬的親衛,聞聽謝添此言,不由得都是臉色一變。柳忱見狀連忙走上前去,一只手緊緊的拉着謝添,以防止他正面對禁軍起沖突,面上表現的十分客氣,與對方說道:“我夫君只是因為心中過于惦念着侯爺的安危,這方有些失态。若有冒犯之處,妾身這廂代他為諸位賠個不是,還望諸位見諒。”
有柳忱從中周旋,那禁軍的臉色方才好看了幾分。一個看起來很像管事的人揮手遣散了下屬,語氣誠懇的對謝添說道:“赤西侯忠勇為國,屬下亦是心懷尊敬,可是因着先皇出殡那件事鬧的實在嚴重,陛下已然大怒。實則不光是你們的府,就連丞相和其他幾家大臣都被陛下斥責了,如今都在家裏關禁閉呢。謝小公子,茲事體大,希望你能沉得住氣。”
聞聽丞相等人也被關了禁閉,謝添方才逐漸冷靜下來。他眼下之所以急着出府,就是想去找寧丞相商量對策,可既然他都被關了禁閉,想來即便是出去了也見不到人,故而只得打消念頭。
“陛下那邊……可有派兵增援我父親?”謝添問道。
對方點頭說道:“自然是有的。侯爺領兵追擊的當晚,陛下就派了三千輕騎追過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聞聽有人增援,謝添這才真正放心。對那禁軍管事道了句謝,轉身帶着柳忱回了書房。以往家中每逢大事,謝夫人都會将自己關在佛堂裏抄經念佛,謝添一個人形單影只,遇到煩心事只能去找寧五郎他們幾個說。如今他被攔在家裏,見不到昔日幾個好友,幸虧身邊還有一個柳忱。
柳忱吩咐月雪取來餐飯,一樣一樣細致的擺在謝添面前,從容不迫的說道:“既然陛下已經派兵增援,想來父親那裏應是無事,二哥哥切勿過于挂念,還是要保重自己為先。”
謝添端坐于塌上,垂眸望着案幾上精致的餐飯,卻絲毫沒有想要動筷的心思,沉默良久,突然說道:“六歲那年,我與三皇子玩耍時不慎讓他磕破了頭,父親得知後大怒,一鞭子打斷了我的腿。從那一鞭子開始,我們父子之間的感情就越發的疏遠。他常年帶着大哥駐守邊關,我則與母親守在家裏。這麽多年,他甚至連一封信都未曾給我寫過。即便是偶爾回到家裏,也是對我非打即罵,從來都不會平心靜氣的說說話。”想起過往相處的點點滴滴,謝添忍不住苦笑。謝家人骨子裏都有一種孤傲和清高,在外人面前從來不肯做小伏低,面對自己人更是如此。謝添與謝真不同,比起溫潤如玉的謝真,他更像自己的父親。因為更像,所以矛盾才會更多。“在他的心裏,這一輩子恐怕只有兩件事,一個是母親,一個就是打仗了。”
謝添這個人,乍看起來是個無憂無慮的公子哥,整日與寧五郎等人鬥雞走狗,過的是多少人都羨慕的日子。可柳忱越是與他接近,就越是能感覺的出來,他的心裏有一個角落,藏着許多少年人的叛逆與掙紮。而這一切的負面情緒,或許皆源于十年前赤西侯揮落的那一鞭子。
那一鞭子打瘸了謝添的腿,使得他不能像父兄一樣從軍,幾乎算是斷送了謝添的整個人生。可饒是如此,當謝添親眼看着父親只身涉險,還是忍不住的關切和擔憂。父子天性,打斷骨頭還連着筋。
“等他這次回來,我想,是該好好坐下來談一談了。”謝添對着柳忱露出個釋然的笑容:“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像大哥那樣,陪着父親一起去戍守邊關。若我能盡快的獨當一面,父親或許就可以回京來陪着母親,過幾天安寧的日子也很不錯。”父子之間凍結了十年的感情,從謝天振對着兒子落淚那一刻開始溶解。謝添覺得,他是該與父親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