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辭別

辭別

淩鋒一走,這裏就只剩下妘昭昭和姬衍二人。

靜默少傾,妘昭昭主動拉遠了與他的距離,将淩鋒留下的銀子丢進錢罐子裏,坐回到小書攤前,僅留給姬衍一個後腦勺。

她随手翻開冊本,一言不發,只垂首一目十行瞧着。

氣氛略顯沉悶。

姬衍知道她因何負氣,思考好措辭才主動走上前去同她解釋:“在下與淩少卿相識,是因……令子如今正是我的學生。”

妘昭昭整日在外為生計奔波,姬衍瞧在眼裏,無法做到冷眼旁觀。他每日抄書得空之際,有意外出閑步,留心周邊私塾學堂是否需要先生。

又因記着妘昭昭的囑托并不走遠,哪知前些日子恰好碰見淩府管事來此高價招雇教書先生。

“他那兒子性情頑劣不堪,去歲被國子監退學,再無人可管,府中管事找到西坊來。我撞見了,便想上門試試。”

姬衍頓神,語氣放低添補道:“我一開始并不知那是官家的人,去了見他府邸清靜,思慮再三應下這樁差事。如今也才教了他三天。”

淩鋒只有一個兒子,為管教犬子不知抽斷多少根荊條也無濟于事,可姬衍只用三天便教那混世魔王服服帖帖。

是故現下淩府上下全家人都把姬衍當寶一樣,極為看重,姬先生說什麽便是什麽。

妘昭昭神色冷淡,挑眉道:“婚契第八條是怎麽說的,你可還記得?”

“記得。”姬衍腦筋漲得一抽一抽的,暗道小姑娘實在難哄。

“夫妻關系維系期間,姬某若在外謀取私利,需向妘姑娘奉告。”

姬衍垂眸睨她,又撇開目光。

從前若有人與他說,自己日後會被小他一輪的姑娘“欺壓”至斯,在他頭頂上作威作福,他大抵會當做一個笑話,斷斷不信。

見他一板一眼背出訓誡守則,妘昭昭心情稍緩,她嗓音發悶,側身用美目瞪他:“那你為何不與我說。”

“你先前不允。”姬衍好言好語,“本想等你閑下來再尋個時機同你商議,誰知因事一再耽擱。”又未曾料到這樣巧,淩鋒便是她昨日說的那位大理寺官差。

妘昭昭皺巴着小臉,半晌才說:“你怪我先前将你拘在家中麽?”

姬衍大致能猜到她為何不準自己外出。

“我并非每日都去淩府,不耽誤你派給我的活計。況在下一介書生,妘姑娘實無需過于憂心。”說罷,姬衍半蹲下.身,柔聲問:“還生氣?”

“不生氣。”妘昭昭擡手撫了撫脖頸,語氣嬌矜:“嗯,就是這裏的傷口還有些疼。”

妘氏祖上家産富饒,也曾過留存不少珍貴物件,如今雖已所剩無幾,但昭昭她娘留給她的金瘡藥品上佳,一夜過去,現下印跡早已淺淡許多,哪裏還會疼呢。

姬衍打量一眼那道淺淺的粉色痕跡,心領神會到她何出此言。

“妘姑娘不必說,在下也自會替你讨回公道。”即便是個人都能看出她現在只在故作嬌氣……姬衍卻心想,當時這丫頭怕也是實實在在受了驚。

妘昭昭臉上堆起笑,告訴他:“等淩少卿破了驸馬一案之後再替本姑娘讨公道。”

姬衍自然應允:“好。”

這呆子也并非一無是處,妘昭昭滿意颔首,驀地想起什麽,問:“你方才給淩少卿的醫冊在哪裏找到的,我記得樓觀裏并無醫書典籍。”

“一堆書冊夾縫裏,或許你之前整理時無意疏漏,沒瞧見。”

妘昭昭歪過頭:“是嗎?”

姬衍嗯了一聲,随即直起身體轉身進屋。

事實上,樓觀裏哪裏有什麽醫書,他方才與淩鋒說找到毒株冊本是假,自個連夜編書才是真。姬氏名下曾有醫家分支,藥館興盛,他雖不通藥理,好在博聞強識。

那花在汴京實為罕見,鮮有人知。為使辦案之人信服,同時不暴露自己,他特意編纂了整整一本花木異志。如此一來,再去告官才說得過去,也是個好由頭。

不過這些,他不打算與妘昭昭詳盡細說。姬曲生并無此本事,他也不願招惹非議。

許久之後,當妘昭昭得知真相,當即用姬衍曾諷言過她的話還擊回去,痛斥他才是心廣體胖,如此珍貴的知識版權他竟白白送給淩鋒,那厮之用一錢銀兩就輕易買走了。

因這件事,妘昭昭足足晾了姬衍一月有餘,對他視而不見不理不睬。

姬衍自是悔不當初,而後又厚着臉皮去找淩鋒讨要這本書冊。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

妘昭昭安安心心在家中賣了幾日書畫,坊間終于傳來朝臣沈延案件告破的消息。

淩鋒順着那株西域毒花的線索,尋到新物證,查清檀美人的身世後,真兇也逐漸浮出水面。

檀美人,原姓譚,是邊陲苗疆一族中人。她曾有一妹妹,幾年前隐瞞身份來到大邺,誰料與沈延一見傾心,自此嫁進沈府中來,卻在一年前困于沈府後宅因病逝世。

一番痛徹心扉後,檀美人打聽到沈延的消息,斷定是沈延與陽朔害死了她唯一的妹妹,決心報仇雪恨,設計與沈延邂逅,随即如願進府,日日同他虛與委蛇。

日子過久了,她竟發覺沈府傳言中的羅剎主母其實徒有虛名,并且在陽朔眼中察覺出與自己相同的虛情假意。

妹妹的死與陽朔無關,但沈延奸惡之輩她必定要其血債血償。

原本慢性毒殺沈延的心思漸漸變了主意,她想要沈延遍嘗痛苦後再死于驚恐,而不是在美夢中逐步沒命。

恰好,陽朔慣會在府中群妾面前故意立威,如此一來,給檀美人遞了筏子。她欲對沈延狠下殺手,拿陽朔公主做個替罪羊,再合适不過。

……

不多日,巡捕武官在沈府某間宅屋內捉拿到原已“死去”的檀美人。

據說那裏曾是她妹妹住過的地方。

真兇捉拿歸案,可尚未行刑,美人便在牢中自行了斷。

這一回是真真正正再沒了氣息。

自古美人多薄命,妘昭昭倚坐在小書攤前發呆,心下唏噓。

經此一事,陽朔自行請命,懇求皇帝褫奪大邺長公主封號,甘願被貶為庶民,此生再不踏進汴京一步。

百姓津津樂道,都說長公主受到這般沉重打擊,丈夫已逝,怕是日後再也無心情愛,後半生許是要常伴青燈古佛。

而此刻,傳聞中備受情愛打擊的陽朔正好端端地站在妘昭昭的攤位前,挽着子衿的手臂,滿臉春意,朝她綻起笑容。

陽朔頭戴幂籬,瞧不清模樣,可妘昭昭識得子衿。

好一股戀愛的酸臭味……妘昭昭聳了聳小鼻尖,衷心祝福道:“祝賀公主,終如所願。”

她知道高高在上的公主身份對她來說定是有如枷鎖一般的牢籠,如今終于逃離,可喜可賀。

陽朔笑:“莫再叫我公主了,喚我一聲姐姐便好。”

妘昭昭端得乖乖巧巧:“問陽姐姐好。”

陽朔嗳了一聲,伸手摸摸她的頭發,眸中不掩喜愛,“好昭昭,我原屬意認你做幹女兒,恐你叫不出口。”

一旁的子衿黑臉,“你要這丫頭管你叫你母親,難道她要管我叫父親嗎?”

妘昭昭不以為意,将目光轉向子衿,字字誠實道:“我不介意叫你爹。”倒是遠在浔州的她親爹,可能會介意。

說着,妘昭昭見她們一人肩上背着一個布袋包袱,又問:“你們這是打算去何處。”

面前二人十指緊扣,相視而笑。

不用多說,妘昭昭即刻明白過來。天下何其大,他們在哪裏,哪裏便是家。

吃了好大一口糧的妘昭昭識趣沒再多問。驀然,記起什麽,她蹙起彎眉問:“子衿哥的弟弟呢,你們要帶上阿花一起?”

話音剛落,一個小鬼頭猛地從子衿身後探出身子,咋呼喜道:“姐姐!阿花在這裏!”

他放開抱着子衿雙腿的手臂,努力朝妘昭昭伸出胳膊,眼角眉梢盡是歡喜。

阿花一見妘昭昭就想出來,奈何哥哥非要與他玩捉迷藏,唬他若是不守規矩,就不帶他來見姐姐。

子衿有些吃醋,微微臭着臉,“呆阿花,傻乎乎的。”

阿花今日收拾得很幹淨,衣物從頭到腳都嶄新得很,瞧上去也不再像個小乞丐。

妘昭昭呼嚕呼嚕一把他的頭發,擡首對他們笑說:“一路順風。珍重。”

陽朔本是特意來找妘昭昭辭別,也不便再多作停留。她從衣袖裏拿出一紙信封,交到妘昭昭掌心。

“姐姐如今身無長物,僅剩下這個,還望昭昭妹妹莫要嫌棄。”

妘昭昭不知信封裏頭裝得是何物,但也沒矯情,爽快收下。

臨走前,阿花一直哭鬧不止,叫着嚷着死活不願離開妘昭昭。

子衿簡直拿他沒辦法,板着臉問:“你要哥哥還是姐姐?”

阿花都想要,他抽抽噎噎,吸着鼻子不說話,小模樣委屈得很。

後來還是妘昭昭說服他聽話,阿花才勉強牽上子衿的手。

三人背影逐漸走遠,阿花卻倏忽轉身,邁着小步子小跑回來,氣喘籲籲又鄭重其事地說:“姐姐,等阿花長大回來娶姐姐。”

……差輩了,小阿花。

妘昭昭哭笑不得,她尚未說什麽,另一道的清淡至極的嗓音突兀插.進來。

“晚了。”

姬衍不知何時出現,他長身玉立,居高臨下看阿花,正色糾正道:“姐姐成婚了,如今是我的娘子。”

在阿花略顯絕望的眼神下,他冷冷淡淡地繼續說:“小兄弟另尋良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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