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無君論

無君論

宣和二年(1120)十月,方臘率衆起義,自稱聖公,建元永樂。

十一月,攻占清溪。

十二月,兵至睦州。

這次叛亂與往常任何一次都不同,來勢之大鬧得人心惶惶。

那幾日将士們睡覺甲也不脫,只待起義軍兵臨城下,拿起武器便可起身殺去。

梁紅玉也是在夢中聽見梁柯大喝一聲:“紅楓、紅玉!”之後便一個鯉魚打挺起了床來,長弓一背翻身上馬,一路跟随父兄向城樓奔去。

起義軍都是沒了生計的百姓,雖面黃肌瘦衣着破爛,但卻是背水一戰,勢頭之盛竟三下五除二破了城門,吓也吓不住,殺也殺不盡。

當時梁紅玉站在城樓最高處,眼看着父兄和自己身上都沾滿了百姓的血,梁紅玉忽然有了種奇怪的感受。

她知道什麽是對,什麽是錯。

父兄也知道什麽是對,什麽是錯。

但他們卻被困在局中,就像是被綁在車輪上的人,只能不斷地被壓下、碾過。

梁紅玉在父母的教導下,向來同情貧弱,走路見了乞丐都會停下來給些吃食錢財,而如今目力所及都是吃不上飯的百姓,她和父兄卻只能兵刃相向了。

還能等等嗎?等到哥哥考取功名,向官家勸谏。

或者等到忠臣良将殺了朱勔,肅清朝堂,使百姓不再受凍餓之苦。

想到這裏,梁紅玉一腳把糾纏着自己的一個老漢踹倒,轉身駕馬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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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紅楓見狀分神叫道:“紅玉,你去哪!”

梁紅玉說:“擒賊先擒王,我去殺了方臘!”

*

當時匪首方臘已深入城中,梁紅玉熟悉城中地形,也知匪首運籌帷幄,必會往高處去。

所以她确實找到了。

她看見方臘其人高坐馬上,指揮着起義軍沖鋒陷陣。

于是她把箭矢搭上弓弦,在暗處拉開了弓。

她瞄準的是方臘的心髒,在松手之前,她就知道這一箭一定會射中。

只要方臘一死,起義軍沒了領袖,這場浩劫也就能結束了。

梁紅玉原本想得很清楚,但就在這“箭在弦上”之時,她忽然有些手抖。

真的會結束嗎?

深夜的睦州已然成為戰場,目力所及皆是死屍與火光,起義軍此來顯然是不成功便成仁,此時殺了方臘,那些百姓真會如她所料四散而去嗎?

還是說,會毫無意義地殊死搏鬥,最終演化為梁家軍對百姓的一場屠|殺?

大義與情感間,終究還是梁家軍的性命占了上風,梁紅玉把心一橫,松了手。

恰在此時,方臘的馬受驚一躍,方臘整個人被帶得向上一騰,暗處的箭矢從他腰側掠過。

“糟了!”藏身之所徹底暴露,梁紅玉立刻轉身想跑,卻聽方臘大喝一聲“放箭”,密集的箭雨從背後襲來。

之後梁紅玉身中數箭,在劇痛中失去了意識。

*

所以如果沒有那片刻猶豫,方臘本該死在睦州之戰那日。

只可惜沒有這個如果。

睦州淪陷,起義軍在城中搶掠一空,又有不少睦州百姓加入起義軍中,一夥人浩浩蕩蕩地向着下一座城池去了。

梁紅玉醒來時,父兄正守在自己身邊,身上已被包紮妥當。

說實話,當她看到父兄還活着,那一刻其實是慶幸、欣喜的。

不論如何,只要還有命在,一家人在一塊兒,便沒有什麽過不去的。

所以,醒來的那一刻有多慶幸,得知罪名的那一刻,就有多難以置信。

*

“什麽叫贻誤戰機,不就是打仗打輸了嗎!”眼看着父兄被壓上刑臺,她瘋狂地大叫着,“勝敗乃兵家常事,我父兄忠心耿耿,他們有什麽罪!”

劊子手手起刀落,兩顆人頭就此落地,梁紅玉也一時沒了聲響。

她只聽見身後母親慘叫一聲昏死過去,于是也顧不得其他,立刻撲過去将人抱在懷中,不斷喚着:“娘!你醒醒,娘!”

*

“別說了。”阿龐捂着心口打斷道,“你給我一刀都比這強。”

梁紅玉也只好住口:“不是你問的嗎?”

阿龐說:“正常人倒也不會把傷心事說得這麽仔細。”

“傷心事?都快十年了,我要是天天傷心,那日子還過不過了。”梁紅玉輕巧道。

阿龐擡頭看看她:“那之後,老太太就瘋了?”

“是啊,她不記得爹和哥哥已經死了。”梁紅玉說,“這對她來說也是好事,她以為爹還在軍營,至于我,穿着男裝就是我哥,穿着女裝就是我。”

“那你……之後就被發配到了京口軍營?”

“對啊。”

“多久?”

“三、四個月得有吧。”

“你身手那麽好,跑不掉嗎?”

“怎麽跑啊。”梁紅玉好笑地看着她,“我娘還被扣在夥房呢,我是能跑,娘還能不要了嗎?”

*

是的,因為有這麽個瘋瘋癫癫的娘在,所以不僅跑不得,甚至也死不得。

什麽詩書、征戰、大義、仁愛,一時全被她抛到了腦勺後,那段時間梁紅玉唯一願意琢磨的事兒,就是怎麽給自己贖身。

贖了身,帶着娘離開,給娘養老送終。

這就是梁紅玉唯一的計劃。

她曾年少氣盛,以為自己這輩子定能做出一番事業來,但那段時間她認命了。

趕緊從噩夢中醒來,去過普普通通的日子吧,這天下有她沒她真的都一樣。

為了來錢快,她還在軍營裏搞了個類似“詐賭”的營生——專程湊到練騎射的士兵身邊,像個小人般嘲笑他們功力不行,又提出要同他們以箭打賭,賭輸的給錢。

士兵年輕氣盛,哪受得了這挑釁,當即就要和她比上一比,結果就是京口軍營顏面掃地。

因為整個京口軍營,論射箭,竟無一人比得過一個小小營妓。

士兵們問她到底什麽來頭,她也只打着哈哈說“運氣好,湊巧射中”,為的是下次還能有得賺。

不過後來,誰都看出和她賭箭是自讨難看,于是梁紅玉的這條財路也就斷了。

直到宣和三年(1121)四月,另一支軍隊平叛後路過京口,在京口軍營駐紮了幾日。

梁紅玉便知道,撈一筆的機會又來了。

*

那支平叛的軍隊,是鄜延路總管劉延慶所率。

在來到京口之前,剛以王淵為先鋒、韓世忠為偏将,平定了方臘起義。

但這日韓世忠的心情非常不好,因為匪首方臘明明是他親手生擒,但是這份功卻被更有權勢的人奪去了。

王淵與他二人一路從校場旁走過,縱使校場上将士們都在圍觀一場賭局,二人也無心湊熱鬧。

王淵知他心下不痛快,以過來人身份寬慰他道:“你還年輕,日後的仕途長着呢,不能只看眼前這點蠅頭小利。我看你這伏兵計用得好得很,要說你沒學過兵法,我還真有點不信。有這本事在,總有你飛黃騰達的時候,旁人能搶一回功,總搶不得回回功。你看你現在,在軍中的威信也有了,弟兄們誰不知道你韓世忠只身擒方臘,誰不叫你一聲‘萬人敵’啊……”

王淵還在喋喋不休地說着,校場的人群卻發出一陣驚呼。

韓世忠擡頭看去,只見一女子強弓拉滿,箭鋒竟遠遠指向自己。

這要是一松手,少說也得掉半條命。

韓世忠狐疑地看向那女子,偏生是沒有躲,他就想看看她到底要幹什麽。

而那女子,分明正緊咬着後槽牙,嘴角用力地向下撇去,眼眶也因瞪得太狠而發紅。

在韓世忠的印象裏,他并沒有這樣一個仇家。

僵持片刻,那女子終是卸了力氣,把弓放下了。

韓世忠正覺莫名其妙,便見女子身子一轉,重新将弓拉滿,不費力一般就把箭射在了對面的靶心上。

那一瞬間,韓世忠似乎覺得被搶了頭功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那是何人?”韓世忠問道。

王淵不屑道:“不是何人。京口軍營的一個營妓罷了。”

*

那晚慶功宴,梁紅玉其實原本也不是被叫去陪韓世忠的。

只是從梁紅玉出現開始,韓世忠的眼珠子就沒從她身上下來過。

那幫兵痞便高聲起哄,要她去給韓将軍倒酒。

當時的梁紅玉剛知道他生擒了方臘,怎麽看他怎麽不痛快,奈何衆人一再催促推搡,只得硬着頭皮來到韓世忠眼前拿起酒壇……

*

“你等會兒。”阿龐打斷道,“他逮住了方臘,你有什麽可不痛快的?”

梁紅玉點點頭:“好問題,我當時也不知道我在煩什麽。”

“但是後來我想起,那段時間我總是在做一個夢。”

“夢裏我回到了睦州之戰的戰場,躲在暗處拉滿弓弦,箭鋒對準方臘。”

“我無數次地在夢裏松手,讓我的箭刺穿方臘的心髒。”

“所以我潛意識裏大概還是希望能親手殺了方臘,就好像只要殺了方臘,父兄就還能回來,母親的病也能真正好起來。”梁紅玉說着嘆了口氣,“然後得知他搶在我前頭把方臘逮住了,所以我不痛快。”

阿龐總是無條件站在梁紅玉這一邊的,她點點頭道:“嗯,這也是人之常情。”然後就皺着眉頭,不再說話。

梁紅玉笑笑地看看她,也沒多問。

實際上梁紅玉知道她在疑惑什麽——阿龐出身寒微,曾拜母夜叉孫二娘為師,做着匪徒般的勾當,以此謀生。

下着蒙汗藥,立着三不殺,口口聲聲“流放犯人多是好漢”。

她和孫二娘、方臘這些,本就是同一類人。

他們都不甘心做食不果腹的人下人,若天道不公,他們便要反了這天。

那梁紅玉呢?

她主要是沒得選。

她生為将門之女,如今又是将軍之妻,但凡一念動搖,韓府也将會是梁府那般的下場,所以韓世忠提醒的沒錯。

但要是沒這個立場在呢?要是她就是個潇灑恣意的梁紅玉呢?

那日與父兄同桌吃飯時,哥哥聊着聊着被她拐溝裏了,父親被兄妹二人氣得直咳。

但實際上,梁紅玉話還沒說完呢:“即便如此,我還是覺得哥哥狹隘了。這天下怎麽就必須得有個皇帝在呢?鮑敬言的《無君論》你讀了嗎?你肯定還沒讀。”

“我倒覺得文章裏寫得不錯——‘天地之位,二氣範物,各附所安,本無尊卑也’。世間萬物各有各的本性,根本沒有什麽上下尊卑,所謂的‘君臣之道’,也不過恃強淩弱而已。若是可以,我寧願回到上古之時,那無君無臣的時代。”

“這就是所謂的,‘古者無君,勝于今世。’”梁紅玉說着,明亮的眼眸裏似有星光。

這就是她最快樂的時候了,那時她相信自己能做成所有的事,那時在她眼中,萬事萬物都生機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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