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周行首
周行首
韓世忠這顯然是才在越州面見官家,奏報了前線戰事。
所以才聽到了那番“南自南,北自北”的言論。
他心下郁結又無處可說,便在返回軍營的途中順道回了趟臨安韓府,想的是家裏至少有個能聊聊這些事的人。
可幾乎是一開口就後悔了——那可是梁紅玉。
她是能聽得懂,但說起話來也比一般人驚心動魄。
還記得苗劉之變時,梁紅玉曾單膝跪在他面前,不住聲地勸他“反吧、反吧”,那之後一段時間他幾乎是一睡着就要做個韓府上下滿門抄斬的夢。
那時候應該是他距離梁紅玉的心最近的時候,如果他真的做了,那二人之間的關系或許真會有些不同。
但他要是真做了,他也就不是韓世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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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韓世忠來而又去,臨安城徹底入了冬,各屋各院的炭爐也燃了起來。
梁紅玉開始更常往東南小院跑,怕的是下人有什麽疏忽,或是老太太突然發起瘋來碰倒了炭爐。
同時另一人也去得愈發勤快——呂小小。
她大大咧咧的模樣和曾經的梁紅玉一般無二,總能哄得老太太咯咯直笑,可比現在的梁紅玉讨喜得多。
而梁紅玉本人,在日複一日的扮演下,愈發像起了兄長梁紅楓。
乍看起來溫和穩重,熟悉起來之後又大大咧咧,還時常因箭射得不如妹妹被訓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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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會這樣訓斥也是當然的。
韓府不比曾經的梁家軍校場,不論練武還是拉弓都施展不開,梁紅玉的功夫也早已不比當年。
每每這時,呂小小便笑嘻嘻地打趣:“哥哥近來總心不在焉,怕是想成家喽。”
梁紅玉便渾身一緊,趕忙拿起地上的小樹枝作勢要抽她,口中斥道:“你別多嘴!”
因為老太太一念叨起成家、留後這些事,真是啰嗦得她也頂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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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小小活潑機靈,有了她的陪伴,老太太的瘋病似乎也穩定了許多,鮮少有發作的時候。
這對梁紅玉來說是大恩。
如果說呂小小熱烈如火,那周如音便凄清如雨。
有時梁紅玉從東南小院回來,周如音便早已坐在她房裏等着。
見她來,冷不丁擡頭一瞅,便能把她瞅個透心涼。
一般人總哭喪着臉或許掃興,但天仙垂淚卻只我見猶憐。
梁紅玉忙上前問這是怎麽了,卻總也不說,只說看旁人一家其樂融融,也想自個兒爹娘了。
幾回之後梁紅玉在東南小院偶然提起這事,呂小小便磕着瓜子“呸”道:“酸死她得了,她就是看你我交好,紅眼病犯了。”
梁紅玉眉頭緊皺:“你我交好,她為何眼紅?”
呂小小聲音尖尖的,帶着幾分刁蠻:“誰知道呢,不過是個樂伎,讓她彈首曲子都不願意彈,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才是韓府大娘子呢。”
梁紅玉看看她,這時倒敏銳起來:“你找她麻煩了?”
“我哪敢啊。”呂小小翻了個白眼,“人家呢是仗着梁大娘子的勢,我身邊的阿岚都得怕她三分呢。”
而後又委屈巴巴道:“她別找我的麻煩,都算開了恩了。”
梁紅玉這便全明白了:“如音确實自視清高,你若看不慣,少和她來往就是了。”
非要和她較勁幹嘛呢。
呂小小聞言便嚷嚷起來:“她自視清高?哈,都是下九流出身,我就不信開封名|妓能有多幹淨?不過是長得漂亮點,眼珠子就安到腦門頂上了?”
“她并不一直在教坊。”梁紅玉說,“給她贖身的是宗室趙叔近。在來韓府之前,她曾是趙府良妾。”
*
這次梁紅玉回院時,天上剛好飄起了雪。
周如音站在屋檐下伸着手,讓雪花落在手心裏。
美得像幅畫一樣。
梁紅玉走上前道:“我和小小說過了,讓她以後不要為難你。”
周如音喜怒不形于色,只道:“怎敢說是為難。我本就是韓府奴婢,茆小娘子不過讓我唱首小曲兒罷了。只是近日嗓子不好,擾了茆小娘子雅興。她要是生我這個下人的氣,教訓我便是了,怎麽還勞煩起大娘子了呢。”
梁紅玉看看她那雙手——除了彈琵琶磨出的繭子以外,哪哪兒都玉一樣的嫩。
就連那些繭,近日來也愈發的薄了。
許是因吸了寒氣,周如音忍不住咳了兩聲。
梁紅玉便撩起簾子道:“外面冷,回屋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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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音啊。”梁紅玉一面拿火鉗撥弄着炭火,一面喚她,“你有沒有想過,以後,你怎麽辦?”
周如音不明白她突然說這做什麽:“以後的事,誰說的準。若是能一直跟在大娘子身邊,這輩子活得,也不算委屈。”
梁紅玉頓了頓道:“那要是有一天,沒有我了呢?”
周如音蹙眉看她:“怎麽突然說這種話?你能去哪?”
梁紅玉張了張嘴,終是話鋒一轉,看似坦然道:“你要知道,這世上能栓住我的只有我娘。如果哪天我娘沒了,我就走了。給人漿洗,甚至幹力氣活,我都行。阿龐或許能與我同去,如音,你能嗎?”
周如音一時沒有搭話,半晌才道:“非得走嗎?做這韓府的大娘子,就這麽委屈你?”
梁紅玉随手丢了幾枚開口栗子在炭爐裏:“這不是委不委屈的事兒。你知道嗎如音,我在京口的時候,為了贖身坑蒙拐騙什麽都幹,卻從沒想過要旁人來給我贖身。”
她說:“不是我不需要,而是一旦由旁人替我贖身,我便永遠都是京口營妓梁紅玉。”
“如音,若我自己贖了身,我可以去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自謀生計,到時再無人知我來歷。可若是旁人給我贖身,那就是現在這樣——我後半輩子遇到的所有人,都會知道我經歷過什麽。”
“所以那年韓世忠說要贖我,我當場愣住了,但很快卻又轉過了這個彎來——我根本不可能拒絕他,我太想離開那裏了。”
“于是我同他說好——他為我贖身,那我便替他管家;他再多養一個我娘,我想辦法讓白氏能懷上身孕,除此之外我與他再無旁的糾葛。若有朝一日我娘沒了,那我與他便兩清兩訖,之後我要去哪裏,也不是他能管得了的。”
栗子的焦香味傳來,帶着炭火的噼啪聲:“可我唯一沒想明白的是,等我走了,你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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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一直只是韓府的一個樂伎,那沒了梁紅玉,她只會更受呂小小欺淩。
何況,她那副心高氣傲、好像半個主子似的派頭,在旁人看來着實可恨,欺淩她的怕是又不只呂小小一人。
到時年輕貌美對她來說可不是什麽好事,而年老色衰後便更是可悲。
嫁人或許算條出路,但嫁給誰呢?
略有門有戶的都難能瞧上她的出身,真要讓她嫁田間地頭不識字的莊稼漢,她怕是也不會願意。
周如音出身低微是不假,可她名氣大,像這樣的搖錢樹,在教坊向來都是有專人照料的。
到了趙府後即便受主母刁難,但既有趙叔近寵愛,跟真正的下人想必也是天壤之別。
這樣的嬌養之下,她那雙細嫩的手能做得來什麽?
連向呂小小服個軟都不肯,她又能願意向誰服軟?
倘若有一天,韓府沒了她梁紅玉,那周如音可還有什麽好日子過?
美人遲暮本就令人唏噓,何況是這樣的美人,那樣的遲暮。
梁紅玉說:“韓世忠是有情有義之人,他既然帶了你回來,就是要給你名分的。你現在仍是韓府的一個樂伎,只能是因為你打心底裏不願意。”
她說着用火鉗把烤熟的栗子夾出來,吹一吹遞給周如音:“為什麽呢?為趙叔近?”
周如音沒有接,只是緊緊咬住了下唇。梁紅玉也只得先把手收回來。
“我其實早就想問了。”梁紅玉道,“你是不是,還惦記着王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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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開封,煙火綻放如上元節至,人盡皆知是王淵為周行首一擲千金。
那時王淵年輕風流,周如音羞花初盛。
周如音本就是王淵捧紅的,她也滿以為王淵會為她贖身。
她從滿心期望,等到心如死灰。
直到逐漸明白過來,王淵其實是拉不下這個臉,帶一個娼|妓回府的。
仔細一想,從最初時他說的就是:“小小年紀尋什麽死啊,大不了,我捧你。”
他本就從未說過要帶她離開教坊。
後來的趙叔近倒是個有魄力的,真金白銀給她贖了身,給了她妾室名分。
可就當她在秀州趙府漸漸站穩腳跟時,陳通叛亂的消息傳來。
王淵率兵平叛,竟空口誣陷同樣平叛的趙叔近通敵,将趙叔近抓捕關押。
無人知曉王淵與趙叔近究竟是何仇怨,但确實有那麽一瞬間,周如音以為,王淵是為她而來。
梁紅玉好像能知道她在想什麽似的,忽然點點頭道:“他就是為了你。”
周如音倏忽擡起頭來看向她。
梁紅玉便又說得更明白了些:“韓世忠同我說過陳通叛亂時的情況。王淵誣陷趙叔近通敵确實沒有別的原因,就只是想将你搶了去。”
周如音難以置信:“那他怎麽會又将我贈與了……”
“這事兒主要怪韓世忠。他這人做事一根筋。”梁紅玉說着嘆了口氣,“不是王淵把你贈與韓世忠,而是韓世忠硬生生将你讨了來。”
周如音從未想過會是這樣,她越想越覺得不可能:“可主君從未看過我一眼,更沒有碰過我一下。”
不過相比之下,似乎得知王淵的心思,對她來說更是要緊事:“那王大人呢?他……”
“他死了。”梁紅玉說得幹脆利落。
周如音的聲音也戛然而止。
于是梁紅玉捏開栗子的聲音聽起來便格外突兀。
她把栗子丢進嘴裏,再次确定道:“別等了,王淵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