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上元節

上元節

紹興元年(1131)上元節,臨安城煙火盛放,耍龍舞獅,光景好似太平盛世。

窮苦人家的孩子擠在人堆裏,一時跟着喝彩叫好,一時低下頭去尋找地上可掉落了什麽值錢物件。

達官貴人們也帶着妻子兒女賞燈夜游,相互寒暄客套。

平日裏礙于禮節不得相見的哥兒姐兒們,便就着此番由頭暗暗相看,如此不知又能成就幾段佳話。

新科進士劉彥彬亦攜妻子柳氏夜游臨安,一路猜燈謎、對對子,贏得滿堂喝彩,又為一雙兒女得了好些彩頭。

游玩的間隙中,時有遇見其他官員,禮尚往來的同時也聽見好些風言風語。

無非是些張家長李家短,夫妻二人也不甚在意,還聽聞這次上元節韓世忠韓将軍也帶了夫人出來,好些人都見着了。

沒走幾步又聽人小聲議論:“要不說韓将軍能成大事呢,他家這梁大娘子啊,可是那軍營裏頭的營妓出身。”

“這就叫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吧,都說韓信能忍胯|下之辱,我看這韓将軍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哈哈哈!”

“前些年還知道些好賴,不往外領呢。自打去年他家大娘子上書彈劾夫君,得了個楊國夫人的封號,這就了不得了,趕忙帶出來讓人見識見識呢。”

“上書彈劾夫君?這哪是婦人做的事!”

“這個啊,就叫‘讪君賣直’,顯她與衆不同呢。”

……

劉彥彬便拉着妻子走遠了些,口中道:“盡是污言穢語,莫要髒了夫人的耳朵。”

柳氏卻搖搖頭道:“聽得揪心才是真的,那也是個苦命的姑娘。”

Advertisement

劉彥彬冷着張臉:“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若不是有罪在先,又怎會被沒入軍營。退一萬步說,即便是受了牽連,若是好人家的姑娘定會早早以死明志,怎會在那種地方潦草茍活。身家已然不清白,竟還攀附上了韓将軍這樣的英雄,甚至一躍成為韓府主母,誰能說不是有手段呢。”

柳氏張張嘴似還想說什麽,劉彥彬卻趕忙擺手示意她噤聲,轉而遠遠向來人行了一禮,步子也迎了上去:“韓将軍!在下劉彥彬,久仰久……”

他卻不說下去了。

紹興元年的上元節,少男少女在花燈下偷偷相看,而春風得意的新科進士劉彥彬,也在煙火下久久地看着韓世忠的夫人。

*

“劉大人。”韓世忠叫了一聲,才把他的魂喊了回來。

好在柳氏機靈,忙笑道:“我夫君這定是瞧見韓将軍風采,驚得呆住了。”

劉彥彬也忙應聲:“正是正是,請、請恕在下失儀。”

韓世忠還是那副樣子,鋼鐵般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只能從他的話語中判斷他似乎并未怪罪:“無妨,劉大人才是年輕有為,日後定是國之棟梁。”

劉彥彬卻如失了魂一般,仍是只盯住梁紅玉看。

梁紅玉早知自己在臨安官眷中是什麽風評,對這些表面禮節并不在意,卻也架不住有人這麽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她皺了皺眉頭,扭頭回盯過去。

柳氏手上捏了把汗,怕的是若就此得罪韓世忠,那可是樁不小的災禍,正欲說些什麽暖暖場。

卻見梁紅玉突然笑了一聲:“是你啊。”

她說:“長胡子了,差點沒認出來。”

*

韓世忠回了半個身子,低頭看她。

梁紅玉坦然道:“以前在睦州時,這位劉大人住在我家隔壁。想不到這麽多年過去了,劉大人還能認出我來。”

劉彥彬眼裏似乎沒了韓世忠,舌頭也開始打結:“你、你不是……”

“我是無所謂,但當着孩子們的面兒,便不談這些了吧。”梁紅玉說着看看劉家的一雙兒女,又低頭瞄了瞄跟在自己身旁的韓亮,利索地把話岔了過去,“你們聊,我帶亮哥兒去旁邊看燈。”

*

韓亮早發現梁紅玉說話有個特點——即便是跟一個九歲小孩講話,她也不低頭不彎腰,更不會刻意用那種逗小孩子的語氣。

她就那樣挺直着身板,對着面前的花燈指點江山:“說吧,看上哪個了,随便挑。”

韓亮指着隔壁攤的一個兔子燈,篤定道:“那個。”

梁紅玉目光向下瞥了他一眼:“你存心找事是不是,我說的是這邊這幾個攤位。”

韓亮撇了撇嘴。

他倒也在這幾個投壺、射箭的攤位上看了看,但着實沒有喜歡的,索性拆穿道:“母親,您也是個識字兒的,去隔壁攤對個對子能有多難?”

“那你就從射箭的攤位上挑一個又能怎麽着?”梁紅玉聽起來有些不耐煩了,“人家一文官在後頭站着呢,你非讓我給你對什麽對子?

韓亮翻了個白眼:“母親和那劉大人,是舊相識?”

梁紅玉已拿起攤前的弓,一箭射了出去,在一衆叫好聲中回道:“別亂打聽,小孩子懂什麽。”

韓亮已經踮起腳尖扯下了隔壁攤的對子紙條:“母親和那劉大人我可能不懂,但我看得懂父親現在心情不好,母親您可小心些。”

*

紙條上寫的是“園外隐約聞猿叫”。

梁紅玉湊過去看了看:“倒是好對。我試試,還是你自己來?”

卻聽店家笑道:“夫人誤會,小公子扯下來的這是個‘反燈謎’,這上下兩句合起來得成一謎面,謎底得是‘元宵’。難是難了些,對仗什麽的不講究也罷,就是上元節圖一樂。二位不妨多想想,小人再去那頭招呼招呼。”

眼見店家離去,韓亮也愣了愣:“他這什麽意思?”

梁紅玉一把把紙條從他手上抽走,一面看字一面給他解釋:“就是說這是半個謎面,謎底是元宵。‘園外隐約’,那就是把‘園’的外框去掉,是指‘元宵’的‘元’字。後半句你琢磨琢磨,得是指‘元宵’的‘宵’字。”

韓亮皺皺眉頭:“聽起來有些難。”

梁紅玉知道指望不上他,便自顧自拆分道:“‘宵’嘛,就是寶蓋頭、一個小、一個月,随便拼拼呗。我想想啊……”

幾乎是梁紅玉還沒開始思考的時候,便聽劉彥彬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小橋星月聽簫聲。”

店家聞言忙轉了回來,吹捧的語氣略顯誇張:“哎呀,這位老爺對得好啊!這‘宵’字可不就是一點星子一彎橋,一個小字一輪月。這第六個字還恰好是‘猿’、‘簫’,真是妙啊!妙啊!”

衆人聽他這麽一拆解,也都紛紛拍手稱贊,這個上元節也在張弓搭箭、吟詩作對中愈發熱鬧起來。

*

兔子燈如願到了韓亮手上,但他卻并不開心。

小孩子熬不了夜,眼見着韓亮困了,韓府一行人便也打道回府,到時已是夜半三更。

劉媽媽見亮哥兒孤身一人回房,忙上前迎道:“可回來了我的哥兒!我早說我要陪着去,您偏不要,您看您這,怎麽連個送回院兒的人都沒有?手還冷成這個樣子……主君呢?沒和您一塊回來嗎?”

韓亮困得直打呵欠:“他就送我到院門口,然後去母親那了。”

劉媽媽擰着熱帕子的手一頓:“哥兒,您叫她什麽?”

韓亮不耐煩的樣子,竟和梁紅玉如出一轍:“她是韓府的大娘子,我是爹的兒子,我不叫她母親叫她什麽?”

劉媽媽的手發起了抖,眼淚也湧上來:“哥兒您是忘了嗎?當初可是她害得姑娘……”

“我沒忘。”韓亮回道,“南渡的那些日子裏你們說的,我一句話、一個字都沒忘。也得虧如此,我才有機會一點點地去琢磨你們的那些話裏究竟有何深意,才能分得清到底孰真孰假。”

韓亮接過熱帕子,擦了臉和手,便兀自躺去了床上:“你是作為娘的陪嫁來的韓府,我知道你心裏有氣,平日裏也随你說去,但還是莫要太過火。”

劉媽媽驚得怔在原處,許久才反應過來,高叫道:“天爺啊!那賊婦人究竟給哥兒你灌了什麽迷魂湯啊,她一定是……”

“我這覺還能不能睡了?”韓亮一個鯉魚打挺又坐了起來,“那你倒是說說,你覺得她跟我說了什麽?你到底怕她告訴我什麽?”

劉媽媽嘴唇抖了抖,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

建炎三年(1129)三月,臨安。

神宗忌日,百官祭祀。

一大清早,韓府出門采買的夥計慘白着臉回來,說是在城北橋邊看到官兵殺人了。

這事情很快傳遍了韓府上下,說什麽的都有,還有人說是金人又打來了。

這時的韓亮剛剛七歲,沒規沒矩地滿府亂跑,恰撞見他的“殺母仇人”梁氏在回廊向夥計問話:“那夥人可還說什麽沒有?”

夥計早已吓得說不清話:“沒、什麽也……”

梁氏只得又問:“可扛了什麽旗?”

“扛了,旗子,扛了。”夥計哆嗦道,“沒看清什麽旗。”

梁氏嘆了口氣:“行吧,回屋躺着吧。沒什麽大事,別吓出病來。”

許是看她這副波瀾不驚的樣子,那夥計也鎮定了些,正要依言轉身回房,卻又突然道:“梁小娘子,我想起來了。”

梁氏幹脆道:“說。”

“那大橋底下被斬首示衆的是個不小的官,好像是叫王、王淵。”

*

在韓亮的記憶裏,那天外頭兵荒馬亂,官兵高喊着“苗傅不負國,只為天下除害”,聲音從城外方向一直向着皇城進發。

依梁氏命令,韓府上下嚴陣以待,死守大門。

不多時,官家退位的消息傳來,那夥官兵又四處吆喝說:“天下太平了!”

家丁們趴在門縫聽着外頭的動靜,紛紛回頭望向梁氏。

而此時的梁氏,神色和南渡時一般無二:“看我幹嘛?繼續守着。”

次日,隆佑太後垂簾聽政,官家趙構遜位于兩歲的兒子趙旉,改年號明受,大赦天下。

衆人驚懼,這與金人交戰的節骨眼上突然換了個兩歲的皇帝,只怕是靖康之亂的慘劇又要重現。

梁氏卻反倒松了口氣:“再堅持幾天吧。既然大赦,那在外作戰的将士們心裏就該有數了。”

說罷便轉身要回房,視線恰和貓在花園裏偷看的韓亮撞上。

這就是韓亮眼中梁紅玉一貫的模樣,冷淡得好像臘月隆冬的冰。

她就好像看不見韓亮一般,擡腳便走了。

倒是韓亮眨巴眨巴眼,眼睛循着那背影久久看去,那時他便覺得,這梁氏似乎和劉媽媽說的并不一樣。

*

梁氏說再堅持幾天就沒事了,這讓韓亮心裏也踏實不少。

他早已在府中悶得發慌,一心想着等這風波平定,他便要劉媽媽帶他到街上玩兒去。

可沒想到幾日後,等到的卻是官家命梁紅玉進宮面聖的消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