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亮哥兒

亮哥兒

韓亮确實恨過梁紅玉。

那年在開封府,梁紅玉不由分說便将他重病的娘親白氏塞進了轎子,這一路颠簸讓他五歲便沒了娘。

又在南渡途中,将白氏的屍身從轎裏扛了出去,就地草草掩埋了。

那地方現被金人占據,意思就是哪怕韓亮想去給娘上柱香,都不能夠。

但在那之前,韓亮向來只覺得梁紅玉可憐。

*

從韓亮記事起,這個梁小娘子便在府上。

她向來只在自己院裏,不甚出來走動,但劉媽媽還是時不時地就罵兩句“賤人”、“娼|婦”。

東南小院有個瘋婆子,是梁小娘子帶來的,劉媽媽有時會連她一起罵一句“老瘋子”。

每當此時白氏便咳嗽着讓她少在孩子面前說這些,但語氣也不嚴厲,似乎有幾分縱容意味,于是這些話韓亮便從小聽到大。

所以他大致知道梁紅玉出身低賤。

又大了一些,韓亮開始明白娘親和劉媽媽為什麽那麽不喜歡梁小娘子。

娘親是父親的妻子,而梁小娘子是父親的小妾,娘當然不會喜歡她。

至于劉媽媽,其實就是在幫腔,說些娘親不便說的話來解恨。

此時作為男兒身的韓亮,對梁小娘子的處境表現出了一些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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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是男孩子,他長大以後也會妻妾成群,要是其中哪個受了欺負,也不是他樂意看見的。

他有時會悄悄跑去梁小娘子院裏,看她平日裏都在幹什麽,結果發現不是悶在房裏不出來,便是在院裏射箭。

他本以為自己隐藏得很好,每次都不被發現,後來才知道梁小娘子早就發現他在這兒,懶得理他罷了。

*

即便如此“本分”,梁小娘子也還是有受罰的時候。

韓亮的記憶裏,鬧得最大的有兩次。

一次是他跑去看梁小娘子射箭被娘發現,于是娘和劉媽媽帶人去了她院裏,燒毀了她的弓和箭靶,還要她跪下認錯,發誓再也不練。

另一次是她喬裝打扮想溜出府去,被人逮了個正着,又是一大幫人浩浩蕩蕩去了她院裏,将她按着打了好重一頓板子。

對此作為男兒身的韓亮也确實厭惡——婦人裝扮成男子模樣出門去,想必不是做什麽光彩的事,這便和劉媽媽常罵的那些話對上了。

因着那時年關将近,父親就要回來了,所以那天梁小娘子沒被打死,只是吊着一口氣留到父親回來後發落。

但父親回府後聽聞此事,只是回了一句:“只要事情沒傳出府,就随她去吧。”

娘咳得更厲害了,劉媽媽急道:“主君,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啊,像她這般恬不知……”

父親當即把筷子一放,說了句:“軍中事忙,今年我就和将士們一起過了。”

竟是屁股也沒坐熱就走了。

*

父親軍務繁忙,并不想過問這些家長裏短,他只會覺得煩。

除此以外韓亮還有一個猜測,父親那日走得那樣急可能還有個原因——以父親幹脆利落、殺伐果決的脾性,劉媽媽一個下人膽敢在他面前說三道四,他脾氣上來不知道會不會直接砍了劉媽媽的腦袋。

放下筷子擡腿就走,也是不想大過年的韓府見血。

這樣的猜測,是在建炎三年那日去過父親軍營,才開始萌生的。

那日之後,韓亮發現韓府裏的三兩事不過是一方很小很小的天地,那之外的天下才是真正的兇險慘烈。

*

建炎三年(1129)三月,臨安。

官家趙構遜位後的幾日,韓府絲毫不敢松懈。

按梁紅玉所說,大赦天下的诏令傳出京城後,各地将領便知皇城有變,定會聞訊勤王。

韓府上下都盼着那一天,但在那之前便有人叩響了韓府大門,在府外高叫:“梁紅玉何在?”

那時梁紅玉罕見地怔了怔,或許是因為已經很久沒人這麽叫過她了。

而韓亮內心的矛盾感也在那一刻達到了極致。

他可憐她生而低賤,又厭惡她不守婦道;他憎恨她不給娘親生路,又明白當時那情形似乎誰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她并不得夫君寵愛,也沒有自己的孩子,只有個瘋瘋癫癫的娘,卻能将韓府上下從開封帶到揚州,又一路随着官家來到臨安,這也不得不說是個奇女子。

更重要的是,兩年前梁紅玉逼着衆人即刻南下時的情形,韓亮至今沒有忘記。

那時她手握一把柴刀闖進白大娘子房中,一時間無人敢攔,只有劉媽媽拿命護在床前,說只要自己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會放任姑娘被娼|婦欺淩。

梁紅玉沒和她多話,只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口中道一聲“得罪了”,伸手便把重病的白氏從床上拉起,扛在了肩上。

那時韓亮五歲,撲過去對着她的小腿拳打腳踢,口中喊着“放開我娘”。

劉媽媽也從地上爬起,聲嘶力竭道:“你這娼|婦,你以為自己是個什麽東西!即便逼死了姑娘,也休想做這韓府的大娘子,休想将亮哥兒搶了去!”

梁紅玉将柴刀一甩,刀鋒直指劉媽媽:“送出手的東西我梁紅玉從來就不會要回去。現如今金人近在咫尺,再不走,等金人打進來,我倒要看看這阖府上下哪個不是娼|婦!”

許是害怕梁紅玉說得更多,又或許是怕她口中的情形成真,再加上那寒光直閃的刀鋒,劉媽媽終是沒敢再說什麽。

靖康二年(1127)的那一天,主君不在、主母重病,韓府衆人只能聽從梁小娘子調遣,收拾起府中重要物件一路南去。

劉媽媽也忙着照料白氏,似乎無暇顧及韓亮是否聽懂了些什麽,但韓亮确實從當時的只言片語中懷疑起自己的身世來。

說到底,孩子是小,但不是傻。

*

那之後韓亮問過劉媽媽幾次,但劉媽媽卻都以他“年紀小”、“記錯了”為由岔過去。

久而久之韓亮便不再問了,畢竟娘親過世後,梁紅玉也從未同他親近。

如果他真是梁紅玉的孩子,那她真能做到如此冷淡嗎?會有母親對自己的孩子完全不聞不問嗎?

韓亮逐漸想通,要是這樣的娘,不認也罷。

他畢竟是娘親和劉媽媽養大的,那些為人處世、勤學上進的道理,也都是母親教的,這份恩情他會永遠記得。

至于身世究竟如何,似乎也不是那麽要緊。

直到建炎三年(1129)那晚,梁紅玉從宮裏回來,一路将馬駕進府中,駕到清荷軒裏,在院中高喊:“韓亮何在!”

他心下一驚,還是從書房走了出去:“梁小娘子這是作甚?”

梁紅玉駕馬上前,長臂一伸,拎小雞一樣便将他拎上了馬。

劉媽媽忙不疊地從屋內沖出,張開雙臂攔在院門,高聲叫嚷:“這外頭兵荒馬亂,你這是要把亮哥兒帶到哪兒去!你害了我們姑娘,休想把亮哥兒也……”

梁紅玉看也沒看她一眼,只回了一句:“我是他親娘,我能把他怎麽着?”

說罷拍一拍馬屁股,順着牆邊的矮木躍了過去,一溜煙跑出府去了。

*

所以韓亮常想,他要是早早直截了當地去問一聲:“你到底是不是我娘?”

估計梁紅玉也會理所當然地回他:“是啊,怎麽了?”

這事情對她而言似乎根本不是什麽大事。

想明白這一點之後,韓亮心裏其實還,挺悲涼的。

那天梁紅玉駕馬一路狂奔,幾乎要将他的五髒六腑颠出來,半路休息時他把一天吃的東西全吐了。

同時也終于有機會說句話了:“咱們到底要去哪?”

梁紅玉刷得把劍拔了出來,當場吓得他不吐了:“你、你要幹什麽?”

梁紅玉戒備着四周,話卻是對他說的:“你吐完沒?這荒郊野嶺的停在這兒,我怕有狼。”

*

在韓亮的極力要求下,梁紅玉放緩了速度,駕着馬兒一路小跑。

“去秀州,找你爹。”她答道。

“是逃命嗎?”韓亮問道,“那怎麽不帶上其他人?劉媽媽他們怎麽辦?”

“臨安城現在被叛軍圍得裏三層外三層,我怎麽帶上他們?”梁紅玉說,“而且這不是逃命,是奉命去給你爹報信。”

韓亮眉頭緊皺:“臨安城被叛軍圍了,那我們為什麽還能出來?你別是投敵了吧?”

*

雖說梁紅玉一直對官家的種種做法頗有微詞,談不上什麽忠與不忠,但或許是韓亮這話說得太難聽,頭頂上還是挨了梆梆兩拳。

然後他就不敢再問這事了,轉而開始問別的:“你真是我娘嗎?”

梁紅玉說:“我要不是你娘,你那個什麽李媽媽也不至于成天逮着我罵。”

“那是劉媽媽。”韓亮糾正道,“那你為什麽一點也不像做了娘的人?”

“做娘的人應該是什麽樣子?”

“你至少該對我好才對啊。”

“你還挺理直氣壯的?”梁紅玉在前面笑笑,“怎麽,白大娘子對你不好嗎?”

韓亮忙道:“當然不是!我娘對我向來是最好不過的。”

“那不就得了。”梁紅玉道,“白大娘子是軟心腸的人,教導你的也都是正路子。她是真心拿你當兒子養,全心待你好。我既不撫養你,要是還三天兩頭往你身邊湊,那就是我對不住她了。”

韓亮就更不明白了:“可你為什麽不能自己撫養我呢?難道因為你是妾,她是妻,她将我搶了去?”

“那也不是,我怎麽跟你說呢……”梁紅玉嘆了口氣,看起來是真有些頭疼,“亮哥兒,這世界上很多事都沒你想得那麽簡單,不過有件事是肯定的——我不愛你父親,所以你能指望我對你多好?”

“愛”這個字韓亮并不陌生。他知道君對臣的“仁愛”,臣對君的“忠愛”,親對子的“慈愛”,子對親的“孝愛”,師對徒的“關愛”,徒對師的“敬愛”。

這大概是韓亮頭一次意識到,夫妻之間,也得是有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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