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路途中

路途中

所以對那天的韓亮來說,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他的親娘還活着。

壞消息是,跟死了好像也沒什麽兩樣。

梁紅玉根本不拿他當小孩子看,說起話來格外直接:“嫁給不愛的男人是件挺痛苦的事,何況還是做妾。初到韓府那陣子我格外迷茫,因為我覺得我這輩子可能也就這樣了。但很快我發現我迷茫早了,因為在嫁給不愛的男人的基礎上,我還懷了身孕。”

馬蹄聲噠噠響着,梁紅玉坐在前面說着這段往事,不知為何這事兒還被她說得有些好笑:“這世上能讓我慌起來的事兒不多,這事算一件。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孩子不能留,因為我根本不能保證我會像一個正常的母親一樣關愛、照顧這個孩子。要是真生下來的話,孩子就太可憐了。”

韓亮坐在她身後,心裏完全不能理解:“這是什麽道理,若你不把我生下來,我連來這世上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豈不更可憐?”

梁紅玉沒接這話,只自顧自說着:“但很快我發現這韓府不對勁。區區一個妾室有了身孕,竟也會加派人手精心照料,我連悄悄做了你的機會都沒有。甚至連韓府的大娘子也專程來看我。”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白大娘子,非常憔悴,好像風一吹就要倒的樣子。眼睛腫得櫻桃一樣,一看就是哭了半宿。”梁紅玉說着擡手揉揉額角,“看她那樣子,我都覺得我該趕緊起來,把床讓給她躺才對。”

*

馬兒一路馳往秀州,梁紅玉見韓亮适應了颠簸,便悄悄喚着馬兒加速。

“那日見了白大娘子我才知道,韓世忠并非妻妾成群之人。”

“韓世忠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與白氏成親,但白氏體弱,經多年調理,仍是無法生育。”

“可即便如此,韓世忠也未休妻另娶,或是廣納妾室,我覺得他對白大娘子是真不錯。”

韓亮聽得皺眉:“那父親為什麽就讓你進了韓府呢?”

“因為看上了呗。”梁紅玉說得理所當然,“你父親看上我,就和我看不上他一樣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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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亮撇撇嘴:“我收回那句話——你不僅不像做了娘的人,你甚至都不太像個女人。”

“女人又該是什麽樣子?”梁紅玉回頭看看他。

韓亮小臉發紅:“至少不會像你這麽說話,總要知道些羞的臊的。”

梁紅玉又扭回頭去看路:“巧了,我從來就不知道那種東西。”

韓亮也不糾結這個,只繼續問道:“那将我送到我娘那裏,究竟是誰的主意?”

“最後算是從我自己嘴裏說出來的吧,但我其實也沒得選。”梁紅玉的背影在馬背上晃晃悠悠,“白大娘子打從知道這事便求我一定好生養胎,還說若能給韓家留後,她願自請休妻,讓我來做這個韓府大娘子。她甚至說到,要是我肚子裏的孩子有什麽三長兩短,那她便要以死謝罪。”

“我是不太理解她為什麽願意做到這個地步,為什麽她的畢生所求會是幫助一個男人得到一個後代,這或許也是你口中所謂的‘女人該有的樣子’。但我實話告訴你,不該是這個樣子。”

“對于她的苦苦哀求,我只覺得煩躁。因為十月懷胎的不是她,冒死生産的不是她,生下不愛之人的孩子的也不是她。我覺得她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我甚至想看看,如果這孩子真的沒了,她是否真會以死謝罪于韓世忠。”

“但是在那之前,韓世忠回來了。”

*

當時面對着這突如其來的狀況,不管是從誰的視角上來看,都十分難以接受。

梁紅玉因被韓世忠贖身來到韓府,但這于她而言不過是從一個魔窟到了另一個魔窟,她并不覺得自己的“婚事”已在錢貨兩訖中敲定,更從未想過要生下韓世忠的孩子。

而對于韓世忠而言,他在京口軍營救出了一個連坐入刑的姑娘,還給了她名分,現如今她懷了恩人的孩子,這自然是美事一樁。

他不明白這姑娘為什麽竟會如此抗拒。

他一生只曉得戰場殺伐之事,那張嘴巴向來不善言辭,即便來到梁紅玉眼前,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該說些什麽才好。

結果就是只憋出一句:“我應該從未強迫過你什麽。”

那一瞬間,梁紅玉甚至覺得自己都用不着喝什麽堕胎藥。

多聽韓世忠說幾句話,就足以讓她動胎氣了。

*

“是吧,在你眼裏你從未強迫過我。”這是梁紅玉頭一次開口同他說話,“那是因為你甚至不用親自動手,全天下都會幫着你逼我。”

“在你眼裏,你我始自一場交易,結于你一擲千金的恩情,我該對你感恩戴德,否則我至今仍在京口軍營。”

“你從未在乎過我姓甚名誰,來自何方。因為在你心裏,你既然給我贖了身,那我就只剩下一個身份,那就是你韓世忠的小妾梁氏。”

“我明白你的意思。”梁紅玉說,“你從未強迫我,你在我身上花了真金白銀,給了我住處衣食,甚至還将我娘一起接來韓府。而我做着你的妾室卻連替你生兒育女都不願意,你覺得難以置信。”

話到此處,梁紅玉才意識到這個韓世忠比她想象的更加木讷。

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韓世忠依然只是皺着眉頭站在那裏,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也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所以這就是她的夫君嗎?這輩子就只能這樣了嗎?

梁紅玉嘆了口氣:“我是梁柯将軍的女兒,從小在睦州軍營長大。我流落到京口不過三個月而已,世人卻只知我是京口營妓梁紅玉了。”

“我曾拼盡全力攢錢為自己贖身,一刻也沒有放棄自救,但在旁人眼中卻是個只會苦苦哀求的可憐人了。”

“我曾心比天高志在四方,如今人們卻覺得能在這四方的院兒裏生兒育女,我就應當感恩戴德了。”

“韓世忠,你是按照報價出的錢,你一定覺得非常公平。但我明白地告訴你,我的身價遠不止于此,單用那些錢你買不來一個我。”

“你在我眼裏也算不上什麽恩人,和京口軍營的那些男人相比,也就是多了幾個錢罷了。”

聽到此處,韓世忠才終于理解了她在說什麽。

韓世忠貧農出身,從小就被人瞧不起,和人家打架撒野長大,聖賢書沒讀過幾兩。

後來從了軍,也多是靠蠻力和戰場經驗,以及一些戰略戰術上的開悟。

他直到此時才反應過來,自己是被人嫌棄了。

聽着梁紅玉一口氣說完,他沉吟片刻,思索良久。

然後在梁紅玉再次嘆氣之前,他總算是開口了:“那夠買什麽。”

梁紅玉沒反應過來:“你說什麽?”

“我出的那些錢,夠買什麽?”

*

對于韓世忠來說,當時的當務之急,确實是把孩子保住。

他心系戰場,對兒女情長沒什麽心思,白氏無所出也不心急,只着人用藥調理着。

這一拖二拖便拖到二老先後辭世,臨了也沒見着孫輩,他自己也老大不小。

這回在京口遇見這張弓搭箭的小娘子,他難得動了納妾的心思,誰能料想竟還有了他的骨肉。

這本該是天大的好事才對。

只是沒想到人家流落京口之前也是有門有戶、通文通武的,人家心底裏實際是不願意的。

那韓世忠自然也不想逼她太甚。

只是看她也不像是要尋死覓活的樣子,那就說明這事情是可以談談的。

*

這麽個過程,梁紅玉挑着些韓亮能聽的部分,簡單同他講了講。

“總之就是,我和你父親沒什麽情誼,他們又實在需要一個後代。所以最後我、你父親、白大娘子之間達成了一個約定。”

“我将你生下,由白大娘子撫養,就當報答韓世忠為我母親養老盡孝之恩。韓府主君常年不在,主母重病,非常之時府上內外由我操持,但我與你父親之間再無夫妻之實,這算是報答你父親收留之恩。”

“不過在這之後白大娘子多加了一條,就是不能讓你知道自己的身世。這我明白,誰也不想累死累活幫別人養孩子。她将你培養成材,若我又半道将你搶了去,她豈不白費力氣。我離你遠些,她才好真心待你。”

馬蹄聲愈發猛烈,直到韓亮要費力放大聲音,才能保證梁紅玉聽得清:“那你現在跟我說這些做什麽?你口口聲聲不想留我,不怕我恨你嗎?”

“白大娘子都已經死了,瞞你還有什麽意義,而且我覺得你早就猜得八九不離十了。”梁紅玉說着又打了馬兒一鞭子,“至于恨我,倒也大可不必,因為做白大娘子的兒子可比做我的兒子好得多。”

路途颠簸,韓亮不得不抱緊了梁紅玉的腰。

他知道梁紅玉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意思,其實這也是他遲遲沒有勇氣找她求證的原因。

只要他名義上仍是白氏所出,那旁人提到他時只會說是韓府嫡子。

但倘若讓外人知道他的生母是梁氏,那他永遠只能是娼|妓之子。

即便他頂得住旁人明裏暗裏的譏笑辱罵,卻也絕不願自己仕途因此受損,年僅七歲的韓亮,如今已經有了為自己打算的意識。

能知曉自己身世如何是好事,但也就止步于此吧。

待這段路途結束,他仍是清荷軒的亮哥兒,一個小小年紀便沒了娘的可憐孩子。

她也仍是竹風閣的梁小娘子,一個待韓府長子頗為冷淡的區區庶母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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