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朱勝非
朱勝非
宰相朱勝非确是心思缜密之人。
當時叛軍控制臨安城各處,官家性命也握在苗劉二人手中,勤王兵雖近在咫尺,此戰一起也甚是兇險。
若能派人暗中出城,向韓世忠軍通風報信,贏面會大大增加。
恰逢苗傅有心動韓世忠家眷,朱勝非這才心生此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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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此事究竟幾成把握,朱勝非心中也沒底。
因為他其實并未見過梁紅玉。
當年靖康之亂時,河北大元帥府廣募兵馬,朱勝非、韓世忠、苗傅同在投靠之列,因着上頭遲遲不下令出戰,最後只能遠看金人招搖北去。
在随趙構南渡的路上,朱勝非見韓世忠收到家書。
他這才記起韓世忠既是武将,那家眷應在京城。
早聽聞金兵行跡野蠻,在京中燒殺掠搶、玷|辱婦人,又知韓世忠多年無子,好不容易才得一根獨苗。
朱勝非看着他這讀信的模樣,不免心下悲戚。
卻見韓世忠嘆了口氣,将書信放下道:“發妻白氏重病多年,終是死在了南渡途中。”
這倒是朱勝非沒想到的:“韓将軍節哀。冒昧一問,韓府上下已離京南下了?”
韓世忠無心說話,只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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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勝非拱手道:“韓将軍有識人之能,府上門客也非等閑之輩啊。”
“并非門客。”韓世忠道,“是小妾梁氏,将門出身,确實能擔得幾分事情。”
朱勝非這才記起韓世忠幾年前确實納了個營妓為妾,為此不少清流人家不恥與他往來,好在韓世忠本人也不在意這些。
朱勝非也就此記住了這個“能擔得幾分事情”的梁氏,只是沒想到竟真有這麽一天,他不得不與梁氏見上一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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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勝非與苗傅同是舊識,他知苗傅其人鼠目寸光,不難周旋。
但此時若聲稱要派人出城去,那不管用什麽借口,苗傅都沒有蠢到要答應。
可梁紅玉不同,她是個女子。
在旁人眼中,女子早就被吓破了膽,即便出城見了韓世忠,也只會哭號哀求,生不了什麽事端。
朱勝非道:“韓世忠是重情重義之人,苗大人将他的家眷扣留臨安,他自然怒極。要我看,不妨将其妻兒放出城去與他相會,一來表示苗大人的誠意,二來讓梁氏告知夫君,城中大勢已定。韓世忠是識時務者,如此一來,定不會再與苗大人為敵。”
苗傅聞言大喜:“此計妙極!來人,宣梁紅玉進宮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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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朱勝非究竟是什麽時候開始覺得此事能成的呢?
是第一眼看到梁紅玉的時候。
那一刻他竟在一個女子身上看到了飒爽之氣,那開闊的肩膀一看就是習武之人。
這應是她第一次進宮,還是如此混亂的局勢下,但臉上卻不見懼色,更毫無娼家氣息。
朱勝非甚至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韓世忠的影子——并不是那眼神有多銳利,正相反,她眼中并沒有什麽別樣的神采,就如飯後喝茶時那般平和沉靜。
但朱勝非曾無數次看見韓世忠将這樣的神情瞬間轉換成羅剎模樣,手起刀落,血濺滿地。
見她被人帶着徐徐走來,朱勝非不自覺地退了半步,回過神來後又邁步迎上去:“梁娘子!”
梁紅玉步子頓了頓,略帶狐疑地看着他。
朱勝非滿臉堆笑道:“梁娘子可還記得朱某?”
梁紅玉餘光瞥了瞥一旁的官兵們,心裏大致有了數。
她行了一禮:“奴家怎會忘呢,朱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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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勝非同她客套:“梁娘子近日可還安好?”
梁紅玉答:“世道如此,韓府內不缺吃穿,便算是安好了。”
朱勝非便遙遙介紹道:“以後便好了,這位是苗傅苗大人,正是前幾日肅清朝堂,斬王淵、殺宦官的英雄。如今先帝禪位,大勢已定,從此天下便太平了。”
苗傅被誇得得意,對梁紅玉抱了一拳:“梁娘子。”
梁紅玉看懂了風向,行着禮道:“天下苦奸佞久矣,苗大人此舉堪稱蓋世之功。”
苗傅哈哈大笑,扶了她起來:“梁娘子真乃女中豪傑!方才便見梁娘子身姿不俗,如今看來,竟對天下大事也頗有見地。這韓世忠還真是好福氣啊哈哈哈!”
梁紅玉看着他這土狗模樣,突然覺得韓世忠好像也不是那麽難以忍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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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勝非眼見梁紅玉腦袋足夠靈光,便大刀闊斧演了起來:“只是韓将軍那邊……怕是對京中情況頗有誤會。今日得報,韓将軍已率部進至秀州,若不早日将實情告知,只怕又不知有多少将士要枉死了。”
梁紅玉皺起眉頭:“朱大人的意思,奴家明白。大宋兵馬理應用于對抗金人,哪裏有對自家兄弟兵戈相向的道理。若是可以,奴願快馬加鞭趕至秀州,向家夫聲明大義,可奴只怕……”
朱勝非忙道:“梁娘子可有什麽難處?”
“朱大人當知,家夫性子執拗,若我至秀州後只能将形勢說個不明不白,怕是會被誤認做婦人之言。何況韓家亮哥兒仍在城中,若家夫愛子心切,也不免行事沖動,奴只怕難當此任。”
朱勝非還未及開口,苗傅便已應道:“梁娘子顧忌的,我們也早有考量!我即刻派人帶梁娘子親眼見過這城中各處勢力,到時梁娘子将所見大致一說,韓将軍自然明白這臨安城已改換新天。至于你家亮哥兒——稍後我贈梁娘子寶馬一匹,你大可以回家接上兒子,然後同去秀州軍中,便當是我苗傅對韓将軍的誠意!”
在提要求的時候,梁紅玉還沒想到事情會這麽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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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大宋怎麽能不敗呢?
現在這些身居高位的,懦弱如趙構,貪婪如王淵,草包如苗傅。
照這樣下去,究竟何時才能北歸?何時才能把金人趕回老家去?
要是父親還活着,怕是會落得宗老将軍那般生生氣死的下場。
那晚梁紅玉在叛軍的帶領下,駕馬看過臨安城各處,暗暗記下具體兵力和薄弱點,而後回家接上亮哥兒便走。
雖然一切順利,但梁紅玉的心情委實算不得好。
平定苗劉兵變并不難,但之後呢?
繼續擁戴趙構為帝,繼續偏安一隅嗎?
這相當于什麽問題都沒有解決。
清荷軒裏,劉媽媽叫道:“這外頭兵荒馬亂,你這是要把亮哥兒帶到哪兒去!你害了我們姑娘,休想把亮哥兒也……”
梁紅玉突然覺得異常煩躁。
二聖被俘,衣冠南渡,百姓血流成河,這些人的腦子裏卻只能想這些嗎?
就這樣茍安于江南一帶便知足了嗎?靖康之恥從此便咽下了嗎?
就沒有……想回去的人嗎?
梁紅玉脾氣一起,口不擇言:“我是他親娘,我能把他怎麽着?”
她本無意将事情變複雜,她只是在那一瞬間懶得再演。
成天糾結于府院裏的三兩事有什麽用,能改變現狀嗎?
苗傅所贈确為寶馬,梁紅玉馬不停蹄行至秀州,一路上除了應付亮哥兒的十萬個為什麽,就是在思考究竟有沒有一個破局的突破口。
這是她距離權力中樞最近的一次,一念之差未來便可能大不相同。
那麽,要做些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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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亮哥兒在秀州軍營見了父親,遠遠叫着便撲了上去。
韓世忠早聞部下通報,從帳中迎出一把将兒子抱起,卻無暇同他多說什麽,只看向梁紅玉道:“臨安城中究竟如何?”
梁紅玉未及與他說話,直接快步跑進他帳中,拎起案上的水袋對嘴便喝,一袋見底才算解了渴。
她拿袖口擦了把嘴道:“苗傅夥同劉正彥發動兵變,斬王淵,殺宦官,逼宮退位。現如今臨安城已是苗、劉二人掌權。”
韓世忠不解:“那你們是怎麽出來的?”
梁紅玉說:“一位姓朱的官員安排的。這不重要——拿臨安城的地圖來,我告訴你城中的兵力布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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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之後的話,亮哥兒就聽不懂了。
父親和母親在帳內議事,他便兀自在營中閑逛。
他看見士兵們身上帶着鋒利的武器,整裝操練,有的臉上帶着巨大的疤痕,看起來甚是怕人。
又有一些已身有殘廢,缺了胳膊或少了腿,甚至還有在戰役中大片燒傷的。
亮哥兒渾身發起抖來,這才真正知道了什麽叫刀劍無眼,才知道人前風光的大将軍,實際沖鋒陷陣時過的都是什麽日子。
而帳中的韓世忠也是此時才知道,梁紅玉是真正學過兵法的,甚至她的父親梁柯可能真讓她帶過兵。
“其他軍隊到哪了?”梁紅玉問。
韓世忠道:“大多彙于平江。若你所言屬實,我便聯合張俊、劉光世傳檄天下勤王,我為前軍。”
“都是親眼所見,絕無半句虛言。”梁紅玉道。
韓世忠還是不能理解:“你為什麽能親眼得見?你繞着臨安城跑了一遍?”
梁紅玉對他向來沒什麽好臉色,聽他問東問西就更煩了:“你是不信還是怎麽着?”
韓世忠搖搖頭:“不是不信,就是想不通。”
梁紅玉揉着額角嘆氣:“說來話長,你就知道苗傅有些蠢就是了。”
韓世忠沉吟片刻,應道:“那确實。”
于是韓世忠也不再多言,起身便要出帳傳令去。
梁紅玉深吸一口氣,終是叫住了他:“韓世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