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贈美人
贈美人
韓世忠回過頭來看向她。
“韓世忠。”她又叫了一遍,“除了進城勤王以外,你還想過別的路嗎?”
韓世忠皺起眉頭:“什麽路?”
梁紅玉看看他,忽然身子一矮,竟是單膝跪在了他面前。
在梁紅玉開口之前,韓世忠想的是,不管她有什麽請求,他都要答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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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下去我們不可能回得去,韓将軍。”梁紅玉道。
韓世忠一頭霧水:“你說回哪裏?”
梁紅玉便說得更明白了些:“将軍覺得,若沒有金人,趙構坐得上這個皇位嗎?”
韓世忠心下一驚,趕忙拉開門簾,眼看帳外近前無人,才又放下簾子壓低聲音道:“你現在說這些幹什麽?”
梁紅玉卻仍是繼續道:“若非金人作亂,這皇位絕輪不到趙構來坐,如今他雖口口聲聲北伐北伐,所作所為卻是一撤再撤。徽欽二帝被俘金國,若将軍打敗金人迎回二聖,那三位皇帝究竟誰來繼承大統?趙構生母妻女還在金人手中,若金人以此要挾,這仗是否真能打得下去?”
“這些事情到時自有商議,與現下此刻何幹?”
“只怕到時便晚了!”梁紅玉道,“靖康之亂皇室受辱,百姓被殺,婦人遭人奸|污,當時大元帥府屯兵百萬,将軍可見趙構發兵勤王?如此小人可棄父母江山于不顧,待将軍身陷囹圄時又是否真能等來他的援軍?趙構不可一日無金人,将軍越是骁勇善戰,于趙構而言便越是一枚骨刺,若有朝一日将軍真能所向披靡百戰百勝,那想必死期也近在眼前!”
“梁紅玉!”
“韓将軍,現下此刻正是機會!苗劉二人不足為慮,趙構怯懦更非明君,将軍現在手握重兵,就此殺入臨安城,将趙構之死歸罪苗劉二人,擁戴隆佑太後與幼帝趙旉。唯有如此軍務才能不受趙構節制,大宋北歸才真正有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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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刷”得一聲利劍出鞘的聲音,梁紅玉便覺脖子一痛。
韓世忠動作太快,她未及看清,險些以為自己的腦袋被砍下來了。
半晌才反應過來,那劍鋒僅割破脖子上的一層薄皮,鮮血滲出,留在了韓世忠的劍上。
待韓世忠将劍收起,她已冒了一身冷汗,嘴裏再說不出一個字。
而韓世忠離開時只留了一句:“若你再說出這些話,我定要将你的腦袋整個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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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就是勤王軍挺進北關,苗、劉出逃,趙構複位,恢複年號建炎。
當韓世忠進入臨安城得見趙構時,趙構拉住他的手痛哭流涕,請求他定要除去苗劉二人。
不久,韓世忠将苗、劉擒獲獻上,二人被磔棄市。
平叛有功者皆受嘉獎,其中韓世忠受命武勝、昭慶兩鎮節度使,禦書“忠勇”贊揚其忠心,封其夫人梁氏為護國夫人。
大宋一人兼兩鎮節度使及功臣之妻受封賞皆始于此。
一日梁紅玉醒來時,忽聽阿龐叫了她一聲“大娘子”,聽得她頗不習慣:“……韓世忠說的?”
阿龐一臉喜慶:“那可不嘛,你現在可是大名鼎鼎的護國夫人,還受了封賞,大宋開國以來頭一份呢。別說扶正了,以後韓世忠要想休妻都得掂量着點。”
梁紅玉臉上卻不見喜色,只問道:“他人在清荷軒嗎?”
阿龐搖搖頭:“出門了,聽說是往城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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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後,梁紅玉駕馬至城北,找到了韓世忠。
當時他正跪在一座墓前祭拜,見梁紅玉駕馬至此,便起了身來。
梁紅玉也引着馬兒上前去,看見墓碑上刻着:開府儀同三司王淵之墓。
“你還有這閑心呢。”梁紅玉頗感意外。
“我落魄時受他賞識,他有恩于我。”韓世忠說着也上了自己的馬,同梁紅玉一道沿河溜達,“你怎麽找到這兒來了。”
梁紅玉說:“聽聞你要我做韓府大娘子,我只怕難當此任。”
“辛然已故,我拿誰續弦都壓不住你這護國夫人。”
“幼時見我娘與那些官員家眷應酬我便覺得累,那些繁文缛節我做不來。”
韓世忠還是那樣子,坐在馬上看着前方:“做不來便不做。我韓世忠之妻是該與旁人有些不同。”
“呵,武将的臉皮果真是厚,跟我爹有得一拼。”梁紅玉忍不住笑笑。
而後又想起了些什麽,神色轉而暗淡下去:“經苗劉兵變一事,官家對武将只會更加忌憚,我朝素來重文輕武,今後想必有增無減,北伐只會更難。”
“這也未必。”韓世忠道,“經此變故,官家也會明白南移不得人心,一味南下只會更招內亂。近日官家已經重訂賞罰,王淵舊事絕不會再發生了,好些官署也被裁并,總體是為着北伐抗金在變革。”
“哦,是嗎。”梁紅玉擡頭望望天,“武将樂觀是好事。”
韓世忠瞥她一眼:“有話正常說,別陰陽怪氣的。”
許是大事剛定,不管結果是不是想要的,臨安城總歸是恢複了平靜,梁紅玉的心情也不算差。
馬兒步履緩慢,河風吹拂着,她也難得閑談道:“恐怕是近來常和如音待在一塊兒,她說話就這個調調,聽慣了覺得還挺好玩的。”
韓世忠皺起眉頭:“如音?”
“怎麽,你連她的名字都不記得?”梁紅玉看向他,“就是去年夏天你派人送回來的樂伎周娘子。”
提起這人,韓世忠的神色忽然頗為痛苦:“嘶——是有這麽個事。她在府裏還好嗎?”
少見韓世忠這麽頭疼的模樣,梁紅玉倒有些好奇:“好着呢。她怎麽你了,讓你難辦成這樣?”
“也沒怎麽,她就是一直哭。”韓世忠長嘆一口氣,“我這輩子最怕的就是這個。”
*
所以韓世忠原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再去見那個周娘子了。
別的男人看女人哭是什麽滋味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是頭皮發麻、煩躁異常,多看一眼都是酷刑。
他一直記得這周娘子被送到他帳中那幾日是怎麽個哭法。
每回他一回帳,都見這周娘子靜悄悄跪坐在幾案旁,眼裏沒有神采,臉上更無表情,只有眼眶裏的淚珠好像不要錢一樣往外冒個不停。
他也不知該說什麽,只得一口氣喝個大醉,一覺睡到大天明。
這也不是頭一回遇上不願意跟他的女人,他懂,橫豎就是瞧不上他呗。韓世忠向來不屑用強,沒幾天就以樂伎為名,差人把她送回了揚州韓府,眼不見為淨。
他也不是沒想過直接給些銀子打發了,由她自生自滅去,但這周娘子說到底又是王淵給他的賞賜,這麽搞也不合适。
每每想起這事,韓世忠便無數次想抽自己嘴巴子,恨自己管不住自己這張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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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炎二年(1128)三月,韓世忠作為王淵部将,跟随王淵前往杭州平定陳通叛亂。
當時秀州知州趙叔近已就近平叛,成功将陳通勸降。
如此兵不血刃,原是好事一樁,王淵卻偏稱趙叔近與匪首勾結,不由分說把人給抓了。
攤上這麽個頭兒,那下面的人也沒辦法,韓世忠和同為統制官的張俊又帶着弟兄們沖鋒陷陣,跟陳通叛軍真刀實槍地幹了一場,最終将這場叛亂武力平息。
對于王淵這麽個操作,韓世忠是委實沒有看懂,直到後來殺了趙叔近、抄家趙府時,張俊拿胳膊肘捅着他說:“看見沒,趙叔近那小妾,就長得跟仙女似的那個。”
韓世忠不耐煩地把他推開:“我沒事看人家小妾作甚。”
“啧,你聽我跟你說啊。”張俊神神秘秘道,“她呀,就是開封名妓周行首,跟咱們王統領的情誼,嗯,深着呢。”
韓世忠這才擡頭看了一眼,漸漸覺出味兒來:“你意思,王統領是為這……”
看着張俊在那擠眉弄眼,韓世忠又氣不打一處來:“你可得了吧,就為個女人鬧這麽大?連宗室都給殺了,等官家問罪下來,還不知道王統領怎麽交代呢。你也別在這蹦跶了,那趙叔近是你親手殺的,出了事兒跑不了你的。”
“嗐,多大點事兒啊,王統領敢讓我殺,那就說明這人能殺。”張俊個頭不夠,費了點力氣擡高手勾住韓世忠的肩膀,“跟了王統領這麽久還沒看出來嗎,咱們王統領啊,就喜歡這樣嬌滴滴的。你覺得沒必要,那是因為你不好這口。”
張俊說:“王統領可跟我說過,當年在京口軍營你看那張弓搭箭的小娘子,眼珠子都看直了。”
“我一聽我就明白了,韓兄你啊,就是喜歡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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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周如音和韓世忠,本是八竿子打不着關系。
奈何平定陳通叛亂、殺了趙叔近之後的那幾日,王淵實在做得太過火。
單是放任直系軍隊禍害百姓,韓世忠便已經看不過眼,再加上張俊同他提起的這事兒,便更讓他覺得不是英雄好漢。
按韓世忠想的,你說你要真喜歡人家姑娘,那行,你給人贖個身,給人個名分,好生過日子。王淵之所以不願,說到底還不就是不敢讓娼|妓進家門。
那趙叔近想得開,給人收了房納了妾,剩下的就是人家的家事了,輪得到他一外人在這沖冠一怒為紅顏?
王淵對韓世忠是有知遇之恩,但有些事做得,委實讓韓世忠都看不下去。
到後來擺慶功宴時,王淵的嘴臉就更難看了。
當時叛亂已平,趙府也抄了個幹淨,正是要論功行賞的時候,故而席面上少不了一通掰扯。
韓世忠本就不善言辭,又不屑于那幾兩白銀,全程只曉得喝酒吃菜。
張俊向來縱橫酒桌,酒杯一舉張口就來:“哎,要我說,這次平叛功勞最大的還屬咱們王統領。要不是統領神機妙算,哥兒幾個今日哪能得空吃這好酒好菜——來弟兄們,咱們敬王統領!”
衆人皆舉杯應和:“敬王統領!”
又是一杯下肚,席間醉意更濃,王淵也順勢笑道:“哈哈哈,又哪能離得開諸位兄弟出生入死?尤其是你張俊,擊殺反賊趙叔近,你屬頭功!今日大家都在,想要什麽賞賜你盡管開口,但凡我王淵有,定然不會吝惜!”
張俊人精一樣,立刻起身抱拳:“多謝統領賞識,都是為了官家,為了大宋社稷,小人哪裏會想要什麽賞賜呢!”
王淵便摸摸胡須,話裏有話:“我看趙叔近有一妾室,模樣甚是貌美。俗話說這美人就得配英雄,我看不如……”
張俊心裏門清,知道王淵這哪是真要給他送美人,不過是怕攤上個“為娼|妓殺宗室”的罵名,在這兒假模假樣故作大方呢。
他要是真收了這美人,趙叔近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
張俊連連推辭:“統領說得對,美人就得配英雄,那也得是王統領這樣的大英雄才是!至于小人嘛……嘿嘿,世人皆知我張俊不愛美人,唯愛金銀財寶、錦衣美食!”
一番話哄得王淵心花怒放,指頭遠遠點着張俊,笑道:“好好好,定少不了你的!”
但是就此收下那美人,似乎又過于刻意,王淵便再次推讓道:“哎,世忠此番也有大功勞,不愧是聲名赫赫‘萬人敵’啊!我看那美人與世忠也甚是登對,不如便由世忠收入府中,如何?”
韓世忠,聽累了。
他擱下筷子,起身抱拳道:“那便謝過王統領。”
張俊想攔,沒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