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憶紅塵

憶紅塵

紹興元年(1131)的上元節,周如音也深感意外,韓世忠竟來到她房中。

她本已沐浴睡下,聽聞主君來了,連忙起了身來披上披風,連頭發也未及攏一下,韓世忠便已經走了進來。

她只得赤着腳,規規矩矩行禮道:“韓将軍。”

韓世忠平日裏便不茍言笑,今夜更是臉色鐵青,往桌邊一坐擺擺手道:“躺着吧,別凍着了。”

這讓周如音甚是為難,主君既來,她就是再冷也不敢躺下。

她思量着問道:“主君若有心事,不妨讓奴為主君彈上一曲,聊以解憂。”

韓世忠也沒想到這周娘子在府上住了兩年半,如今竟是轉了性:“你不哭了?”

“主君說笑了。”周如音矮矮身子,“若将這等陳年舊事翻出來,那可真羞煞奴家了。”

然後韓世忠不說話,兀自喝起了酒。

周如音頓了頓,起身拿過琵琶,坐在床畔輕聲彈唱起來。

*

周如音是對王淵有情誼,但再多的情誼,也經不起一日日的消磨。

趙叔近将她帶回趙府那日,她便心灰意冷了——一個僅一夜之|歡的恩客都能為她贖身,王淵卻總有借口推脫。

看來此生與王大人是有緣無份,這低微的身子,到底進不得他王淵的門楣。

在趙府的日子雖受主母刁難,但也總有熬出頭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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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新人入府,那些惡毒的作弄終于也從她轉去了旁人身上。

說起來趙叔近出事前的那段時間,倒是她過得最惬意的時候。

她不常出院門,也不屑于妾室間的明争暗鬥,三餐衣着又有丫頭小厮照料。

有時一個恍惚,她甚至覺得她生來就是周小娘子,從未在教坊待過。

于她而言,趙叔近和她的任何一個恩客都無不同。她難以将趙叔近當作王淵那般愛慕,但為着趙府的安穩舒适,她倒也樂意把趙叔近看作最尊貴的客人,百般侍候、巧言讨好都不在話下。

她原以為日子會就這樣過到頭,直到傳來趙叔近因通敵罪被緝拿關押的消息。

*

但趙叔近被抓也沒有多久,沒幾日便又回到了趙府。

只不過披頭散發、衣衫褴褛——他不是被放回來的,而是偷跑回來的。

聽聞主君回府,趙府妻妾皆到門前來迎,周如音自然也在其中。

她本是遠遠站在後頭,卻不曾想,趙叔近下馬後竟直沖她而來,擡手便給了她一耳光。

周如音當場被打得頭痛耳鳴,眼前發昏,只知趙叔近正發了瘋似的扯着她的領口對她破口大罵,隐約間聽到幾句完整的——

“你這賤人、喪門星,我就不該讓你這娼|婦入我家門!”

“你到底有什麽手段,竟讓那王淵瘋狗一般咬住我不放!”

“我今天就打死你!我今天定要打死你!”

拳頭巴掌雨點般落下,周如音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那時她心裏只有一個人。

王大人。王大人。王大人。

*

正在此時,趙府的大門處傳來“砰”得一聲巨響。

毆打終于停止,趙叔近慌忙叫道:“他們追來了!快,備馬,從後門……”

但卻已來不及,又是一聲巨響,一根巨大的木樁将趙府大門直接撞倒。

一隊人馬魚貫而入,領頭之人一身重甲,高坐馬上,手執長刀,舉手投足間帶着幾分吓人的邪氣:“哎呀呀,趙知州真是讓我好找。”

趙叔近厲聲喝道:“千古奇冤那!秀州人盡皆知我趙叔近是平叛并非通敵!我告訴你張俊,今日你們欺我辱我,待日後我告到官家那裏,你們就等着……”

“哦?”張俊聞言颠了颠手上的長刀,“那看來,還真不能留你了。”

趙叔近臉色大變:“你要作甚!你可別忘了我是宗室,我乃宗室!”

那邊張俊已将長刀骨碌碌耍了起來,口中喝道:“汝既從賊,何雲宗室!”

手起刀落,趙叔近人頭落地。

待周如音掙紮着從地上爬起時,衣裙已經被趙叔近的血浸透了。

*

對于趙叔近的死,周如音并不在意。

她只想知道他死前說的話是不是真的,王淵是否真為了她故意陷害趙叔近。

但很快她知道自己又想多了,因為王淵将她如物件般,賜給了自己的部下韓世忠。

韓世忠軍以骁勇着稱,這韓将軍本人也總是沉着張臉,随時要打殺人的樣子。

周如音被送進他帳中後,總是止不住地落淚。

倒也不是有多不願,于她而言,韓世忠和趙叔近沒什麽兩樣,她難過的是自己一再高估了王淵對她的情誼。

當年開封府煙火之下的那些情話,曾無數次地支撐着她活下去,如今看來也只是王淵的一時戲言罷了。

再瞧這韓世忠,看起來似乎對她毫無興趣,每日回帳便只曉得喝酒睡覺。

不解風情,也不風雅。

那些日子裏,周如音不知自己将何去何從,真也想過一條白绫吊死算了。

好在很快,韓世忠便差人将她送去了揚州韓府。

*

韓府的日子,意外地,過得比趙府更要舒心。

當時周如音在去往揚州的半道上卷入事端,兩個護送的軍漢都被人打死,幸得兩位姑娘搭救,才能免于災禍。

完事後三人一對,一個是韓府的小妾梁氏,一個是賣人肉包子的阿龐,一個是韓世忠送回的樂伎。

三個人中兩人手上沾了人命,相互一合計,放把火燒了道旁酒館。

阿龐沒了營生,周如音沒了護送的人,便都跟了梁紅玉。

周如音仍坐轎中,阿龐、梁紅玉各騎一馬,三人一道回了韓府,這事兒也就算了結了。

很快周如音便發現這韓府甚是有趣——早先的白大娘子在南渡時就死了,這韓世忠暫時還未續弦,府上只這位梁小娘子管事。

而這梁小娘子對争寵之事似也不上心,對她這個樂伎也不加管束,說起話來不講究上下尊卑,甚至有時喬裝外出,也不知幹什麽去了。

有一日她看着梁紅玉,終究還是問了出來:“梁小娘子,可在教坊讨過生活?”

周如音永遠也不會知道她這句話對梁紅玉的打擊有多大。

*

能讓梁紅玉慌起來的事兒不多,這事算一件。

她無數次地追問周如音到底是怎麽看出來的,但周如音确實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你再問我也答不出什麽花樣,我就是看出來了,我也不知道是打哪兒看出來的。”周如音只能這麽說。

這是肺腑之言。

也是自那以後,二人之間的話多了起來——既然這事情都聊過,那便可以無話不談。

在阿龐還屁事不知的時候,周如音便已曉得梁紅玉的身世來歷,梁紅玉也知道周如音便是開封盛極一時的周行首,知道她與王淵、趙叔近的紅塵舊事。

聽了周如音的描述,梁紅玉也一度以為王淵對周如音并無情誼,但建炎三年(1128)苗劉之亂之後,與韓世忠在城北河畔騎馬溜達時偶然提起周如音,這才知曉當時實情。

所以後來梁紅玉也尋了個機會,一邊烤栗子,一邊将此事告訴了周如音。

“韓世忠同我說過陳通叛亂時的情況。王淵誣陷趙叔近通敵确實沒有別的原因,就只是想将你搶了去。”

“這事兒主要怪韓世忠,他這人做事一根筋。不是王淵把你贈與韓世忠,而是韓世忠硬生生将你讨了來。”

“當時王淵正在那三推四請呢,這剛推到第二下,就被韓世忠一口接過去了。我估計韓世忠也沒什麽特別的原因,純粹就是看不慣王淵搞的這一套。”

“所以王淵對你是有情的,否則他也不會為你殺了個宗室。”

“但是別等了,王淵已經死了。”

那一天周如音才曉得,世間萬物都有情,只數她梁紅玉最無情。

*

人都是複雜的。

趙叔近是百姓稱道的好官,卻也妻妾成群,動辄打罵。

王淵欺淩百姓,搜刮民用,卻也極重情誼,廣施恩義。

其實如果王淵沒有死在兵變之中,那收了周如音的韓世忠,難保不是趙叔近那般的下場。不過這也無從證實。

畢竟王淵确實是死了,念着舊時的知遇之恩,韓世忠還是親手安葬了他。

而周如音在得知王淵已死後,也終究放下了心中執念。

上元之夜,琵琶一曲盡顯開封第一名|妓風采,韓世忠也一杯又一杯地喝得醉了。

迷蒙之中,韓世忠似是念叨了一句:“你就非去不可嗎……”

周如音手上一頓,輕聲問道:“将軍說什麽?”

下一瞬,天旋地轉,回過神來時她已被抱到了床榻之上。

房中漸漸變得不再那般冰冷,周如音輕聲喚着:“将軍,将軍……”

*

與此同時,梁紅玉只身來到一處小橋旁。

此地人煙稀少,卻有簫聲陣陣。

她走上前去,遙望小橋彼端的吹簫之人。

果不其然,正是新科進士劉彥彬。

許是聽見了響動,劉彥彬驀然放下手中的簫,回身叫道:“紅玉!”這便要邁步過來。

卻見梁紅玉在橋的另一端笑吟吟抱拳道:“劉大人。”

劉彥彬步子一頓,已邁上橋的步伐又縮了回去。

是了,時隔多年,他已娶妻,她已嫁人,哪怕遙遙相見都已是逾矩,他又怎能再行靠近呢。

劉彥彬兩手交疊,拱手作了一揖,以禮相待道:“韓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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