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花千樹
花千樹
此橋名喚星月橋,處在臨安城偏僻之地,荒草叢生,人跡罕至。
橋身橫跨窄窄一條水流,即便是站在橋的兩頭,正常說話也能聽得清楚。
劉彥彬久久地看着對岸那人,開口道:“你看上去和十年前一模一樣。”
梁紅玉笑笑:“其實變了不少。你看上去倒是大不一樣了。”
劉彥彬低頭看了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輕聲道:“其實沒怎麽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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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聲淅淅瀝瀝,梁紅玉沒聽清這句,但也不甚在意,只玩笑道:“你也是膽大,當着韓世忠的面也敢說什麽‘小橋星月聽簫聲’。”
劉彥彬聞言心下一緊:“韓将軍他——”
梁紅玉搖頭打斷:“無妨,韓世忠的胸懷非常人所能及,否則也就不會讓我入府了。”
劉彥彬怔了怔才反應過來她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他一口氣險些提不起來,“我打聽過你的去向,得知你去了京口。你性子那樣烈,我還以為你早已……”
他說不下去了,梁紅玉便續上了後半句:“以為我早已自我了斷了?”
劉彥彬低頭不言。
梁紅玉仍是那樣笑笑的,好像說着別人的事兒:“你太小看我了。我梁紅玉寧可萬箭穿心、萬馬踏身,也絕不會因不堪受辱而死。這世上多少惡人還活得好好的,我無罪,也無錯,我憑什麽要死。”
往事如刀,讓劉彥彬想也不敢想,只得轉而說起了眼下:“活着便對了。如今韓将軍勤王有功,又是能與金兀術血戰黃天蕩的猛将,也就是這樣的英雄,才不算委屈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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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倒新鮮,聽得梁紅玉一愣。
在她眼裏,韓世忠似乎一直就是當年京口遇見的,那個郁郁不得志的潦草軍漢。
十年已過,她總忘記在旁人眼裏,韓世忠已經是人盡皆知的大宋第一悍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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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節的月亮分外圓,梁紅玉斜倚在橋邊仰着頭,口中喃喃:“能與舊時同鄉見上一面,到底還是好事。今日見了你,我似乎又記起些父兄在世時的事。”
劉彥彬強撐着整理了表情,扯出個不太自然的笑:“我倒是從未忘過。少年時你和紅楓各乘一騎出城游獵,滿大街的人都往你們兄妹倆那兒看。起先我還當你是跟在哥哥後頭玩兒,端的是一副虛架子,直到見你獵得比紅楓還多,雄赳赳氣昂昂駕着馬兒回來,才知你有得是真本事。”
“哈哈哈,”梁紅玉腦中也漸漸浮現了當時景象,“就那還是他面子上挂不住,搶了我兩只野雞呢,要不然他輸得更多。”
“紅楓還同我說過,你在戰場上也是巾帼不讓須眉。他說你‘箭無虛發,手起刀落,殺敵如殺雞一般。’”
“他也是個奇人,在外頭吹牛不愛誇自己,單逮着我誇個不停。”梁紅玉低頭笑笑,言語裏還是謙虛了,“說起來,方才在集市上得見尊夫人柳氏,真是恬靜娴雅,美麗端莊。”
劉彥彬點點頭:“內人家世顯赫,又是嫡女,自幼沒見過幾分險惡,心地最是善良不過。得妻如此,是我之幸也。”
“這便是骨子裏的尊貴,不必說也瞧得出來。”梁紅玉由衷道,“有了這樣的兒媳,你今年又高中,還有一對可愛的孫子、孫女,伯父和伯母想必也無甚憾事了。”
“父親已到了辭官的年紀,如今除了喝茶遛鳥,确實是無事可做。不過許是太閑了吧,他們二老現在是三天一小吵,也難說究竟算不算快活。”劉彥彬不願當着梁紅玉的面兒聊太多天倫之樂,便轉過話頭道,“你呢,你近幾年過得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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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好的吧。”梁紅玉說着又仰頭看天,“韓世忠心胸寬廣,對我不加約束,他父母早逝,我也免受公公婆婆刁難。夫君常年征戰在外,我眼不見心不煩,府上從小妾到下人都待我極好,平日裏也不會無聊。”
劉彥彬看看她:“你确實變了,但這是好事。”
“怎麽?”
“若是從前梁紅玉,定不會就此知足,但你所追求的那些,又必然令你痛苦萬分。”
“我所追求的?”
劉彥彬點點頭:“征戰沙場,建立功勳,這都是世人不允許女子做的事。我敬你有豪情壯志,但若是真心為你好,那就現下此刻這般的日子,于你是最好不過。”
“啊……你說這個。”梁紅玉笑笑,“我的脾氣倒是還沒有變。我眼看着金人在開封府禍害大宋百姓,看着兀術大軍火燒臨安城,心裏到底還是氣不過的。我還是想挽弓縱馬、引兵北伐,所以去年二月我去了一趟黃天蕩戰場。可越是融入戰局,我心裏便越是絕望。”
“從黃天蕩回來後,我便不怎麽想這些事了,與府上的小姐妹們喝喝茶、吃吃蜜餞有什麽不好,就這麽茍安于江南有什麽不好,反正我有生之年金人也不可能把淮河以南全占了去。”
“我曾無數次地重燃鬥志,但現實又無數次地把我碾進土壤,最終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勸自己,這世上有我沒我都一樣。”
劉彥彬原以為她是真放下了,如今聽這意思,卻更像是自暴自棄了。
他心有不忍,輕聲喚她:“紅玉……”
而梁紅玉卻繼續道:“可現在我又開始沉不住氣了,你有沒有聽說,金人放了個人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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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彥彬皺起眉頭:“你說那位秦大人?”
梁紅玉點點頭:“這是金人在黃天蕩戰場吃了虧,耍起陰招了。這秦桧,剛從金國回來便開始宣揚‘南自南,北自北’,真可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她嗤笑一聲:“這可如何是好呢?我又想去做些世人不許女人做的事兒了。”
“可即便你投身戰場,總也無法把控朝堂上的風向。”劉彥彬出言勸道,“這理應是我等文官之職,我定會拼死勸谏官家。你且放心,北伐抗金乃是大勢所趨,必不會受奸人挑唆。”
梁紅玉站在對岸久久地看着他,這似乎是今晚她頭一次露出這般悲憫的神情。
但很快,劉彥彬明白她悲的并不是對岸的人,她悲的是這世道,悲的是大宋江山:“劉大人初入官場,有些事還得沉下心來,細細琢磨,從長計議。切莫因一時意氣,招致災禍。”
“卻是何意?”
“劉大人以為,當初我梁家為何家破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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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紅玉也是後來才想明白,當初區區一場敗仗,為何就讓梁家落了個斬首示衆、家眷發賣的下場。
父親梁柯素來與人為善,也無甚利益糾葛,原不該是誰的眼中釘肉中刺,但大宋自太|祖皇帝黃袍加身以來,便最是忌諱武将擁兵自重。
父親仁義帶兵,手下将士皆忠心耿耿,誓死追随,護得一方平安。百姓愛重,使得睦州軍團得了個“梁家軍”的稱號,這或許正是禍事之源。
大宋的軍隊,只能是官家的,絕不能是某位将領的私兵。
“所以并非我父‘贻誤戰機’,只是麾下兵力做大,招來忌憚罷了。”梁紅玉道,“同樣的,‘韓家軍’盛名在外,韓世忠亦是以骁勇聞名天下,要想不步我父後塵,他也得謹小慎微、如履薄冰。如此看來,形勢真如劉大人說的那般可觀嗎?”
劉彥彬完全怔住了,他剛剛考取功名,正試圖一展宏圖,卻在這裏得了當頭一棒。
梁紅玉提醒道:“心懷抱負是好事,但務必先摸清朝中的門路派系,謹慎行事。”
劉彥彬這才如夢初醒般,急急問道:“那你又做得了什麽呢?若真如你所言,多你一人投身戰場,不也無濟于事?”
“是無濟于事,可這次再上戰場,我也沒打算再做成什麽事。”梁紅玉坦然地說着,沒人知道想通這一點時她內心是何等煎熬,“我在那方寸的宅院中坐不住了,僅此而已。”
“或許大宋軍民北歸無望,或許主和派最終甚嚣塵上,或許未來還有無數英雄會如我父那般掉了腦袋涼了熱血,那又如何?”她說,“做不成的事,便不能去做了嗎?當戰士們與金人兵戈相向、殊死搏鬥時,我想與他們并肩而戰,這有何不妥嗎?當奸臣在朝堂上颠倒黑白、诟病英雄時,我偏要做前方那沖鋒陷陣的英雄,這聽起來可笑嗎?”
這便是梁紅玉近日裏內心所想,時至今日總算是一口氣說了出來,只驚得四下裏鴉雀無聲。
聽得天邊一聲銳響,一道白光蹿至雲端,而後在空中炸開,五光十色,美不勝收。
是集市那邊又放起煙火來了。
“所以我說,此時能見見同鄉是好事。”梁紅玉看着夜空長舒一口氣,“在梁府時為讨我娘歡心,我常是扮作哥哥的樣子;在黃天蕩戰場為冷靜作戰,我又常把自己當作父親。久而久之,我都快忘了梁紅玉本人該是什麽樣了。”
劉彥彬手上松了又緊:“我都後悔讓你記起了。”
梁紅玉笑問:“還想勸我嗎?”
劉彥彬拱手作揖:“卻也不敢再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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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無數個年頭,劉彥彬與妻女子孫看過無數場煙火,卻再沒有哪一場如紹興元年(1131)的上元節那般絢爛壯麗,直令人熱淚盈眶。
他知道梁紅玉對于北伐的看法是消極的,但她卻總能用最積極的方式去面對一切,劉彥彬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這是如何做到的。
那顆心髒究竟有多麽強大呢?
劉彥彬也曾拼盡全力想證明梁紅玉是錯的,他想證明大宋有望,北歸有望。作為文官他為此奮鬥多年,直到紹興十一年臘月(1142.1),梁紅玉說過的種種冤屈在那人身上一一應驗。
劉彥彬便也明白,大宋的領土,從此便僅在這江左之地了。
又是一年上元節時,初入官場的新科進士來到劉彥彬眼前,質問他為何不再如年輕時那般唇槍舌劍、據理力争,可是上了年紀,忘了當年的抱負了。
劉彥彬看看奔跑嬉笑的孩童、嬌羞對視的男女、五顏六色的花燈,忍不住笑出聲來:“就這麽茍安于江南有什麽不好,反正我有生之年金人也不可能把淮河以南全占了去。”
新科進士憤憤離開,劉彥彬在一片歌舞升平中仰頭望去。
煙火再次籠罩臨安城上空,可不就是稼軒居士新詞中,那盛放的花千夜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