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再随軍
再随軍
紹興元年(1131)二月,梁紅玉跟随韓世忠一道去了軍營。
對于這樣的安排,最高興的當屬阿龐。
雖然在韓府時梁紅玉就不怎麽管她,但于她而言到底還是拘束。她本就不喜歡周如音,那呂小小就更讨厭了,如今總算是擺脫了那酸臭的府宅,又回到了明朗天地間。
出府後的一路上阿龐一直在問:“你說真的嗎?以後都不用回去了嗎?”
梁紅玉聽得腦瓜嗡嗡的:“逢年過節總得回吧,我娘還在府上呢。”
阿龐便高興得坐在馬背上打了一套組合拳——于她而言,這就是不用再回去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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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龐是很得意的。
記得起程時,呂小小和周如音都到門前來送,可阿龐心裏清楚得很。
她們嘴上說是來送主君,實際都是舍不得梁紅玉。
但再怎麽樣,她們也只能送到門口,然後便在韓府的門匾下伸長脖子張望。
阿龐不一樣,阿龐是真能跟着梁紅玉一起走的。
于是每每回頭看着那倆煩人精還站在原地,阿龐便心中暗爽。
梁紅玉看着她這樣子只覺得好笑:“她們倆招你惹你了,你就這麽讨厭她們?”
“路邊的爬蟲也不咬人,它就是膈應人。”阿龐嘴巴也厲害得很,“那個呂小小,分明也是窮苦人家出身,一朝富貴起來卻最是瞧不起人。一天天對下人呼來喝去的,要不是看她有孕在身,我早抽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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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紅玉笑道:“她就是嘴巴不饒人,又沒什麽壞心眼。而且婦人懷孕辛苦,脾氣大點很正常。”
“你又沒懷過,你怎麽就知道正常了。”阿龐怼她,“你看她在你面前、在東南小院你娘面前,還有在主君面前,那可是乖得跟小貓似的,難不成懷孕的脾氣還帶挑着人發的?”
“那肯定的啊。”梁紅玉說,“她是有孕了,又不是傻了。”
阿龐只當沒聽見,繼續叫罵道:“還有那個周如音,憋不了三年到底還是勾搭上了韓世忠,現在人家可是‘寒梅軒’的周小娘子,鼻尖兒更是要往天上長了。你看你對她好有什麽用,她要是真拿你當朋友,斷不會做出這種事。”
梁紅玉聽得想笑:“怎麽給你說得跟她強要了韓世忠似的。”
“我這發着火呢,你別逗我笑!”阿龐說着往她肩膀上捶了一拳,“說真的,我第一眼見她就知道她不是什麽好鳥。你還記得吧,當時在道旁酒館,她把你當成了男人,專程在你面前搔首弄姿,還說什麽‘小哥兒要不要嘗嘗我這肉饅頭’。嘔,我是真的服了——哎等會兒,你那時候應該知道那是人肉做的吧,你好可怕啊,竟然還真吃了。”
梁紅玉揉着肩膀痛道:“你是動手的,我是吃肉的,你說我可怕?”
“可這是兩碼事啊,你就說那天在道旁酒館的那夥人該不該死?”阿龐思路清晰的時候是真清晰,“如今世道混亂,冤獄橫生,惡霸橫行,就指望咱這樣的好漢替天行道呢,我動手自有我動手的道理。可你竟然面不改色地把那肉饅頭往嘴裏塞……你也真是個狠人呢。”
“那不然怎麽辦,明知你那店有古怪,我不能打草驚蛇啊。”梁紅玉說着撓撓耳後,“而且我随父兄救過饑赈過災,年成不好時‘人相食’是常事,橫豎是肉了,吃不吃的又能怎地。”
“嘔……”阿龐還是忍不住幹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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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軍路上再沒了韓府內的精致佳肴,只能啃啃幹糧喝喝水,但阿龐似乎并不覺得有什麽不妥,吃飽喝足後還有力氣頂着大太陽追蝴蝶。
由于這并不是梁紅玉和阿龐第一次随軍,韓家軍也見怪不怪,累得只想在有限的時間裏多歇歇,頭都懶得擡一下。
就連梁紅玉也被阿龐的體力驚到,滿心想着年輕真好。
她不知道阿龐多大,因為阿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年生的,但肯定是要比她小。
梁紅玉是建中靖國元年(1101)生人,今年恰好三十,雖說身體底子好,但随着年齡上漲、武藝荒廢,也分明能感覺到功力大不如前。
別看每次在東南小院練習時都能正中靶心,可母親教訓得一點不假,她的姿勢、力道完全不對。何況就東南小院從南到北那麽點距離,她閉着眼都能射中。
真到了戰場上,這點本事根本不夠用。
在黃天蕩戰場時,她就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身子有多麽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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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炎三年(1129)苗劉之亂後,趙構離開臨安。
五月初八日,趙構抵達最初的南渡目的地——江寧。次日改稱建康府,作為行在所。
很快,趙構向金乞和,表示“願去尊號,用正朔比于藩臣”,金人不為所動。
七月,金兀術再率十萬金兵南下,揚言将渡過長江,生擒趙構。
八月,趙構離開建康,逃往越州。
十一月,金兀術成功渡江,趙構逃往明州。
十二月,金兀術攻陷臨安,趙構駕船逃往定海。
即便如此,趙構仍試圖與金議和,然而收到的金朝國書中除了将趙構痛罵一頓,并無其他內容。
建炎四年(1130)正月,金兀術追擊趙構于海上,适逢大風雨,被宋軍擊退。
金兀術生擒趙構不成,又已孤軍深入,所掠過多,加之天氣漸熱,遂決定退兵。
二月,金兀術聲稱“搜山檢海已畢”,帶領金兵自臨安沿運河北上,企圖由京口渡江北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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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炎三年(1129)年底臨安受襲時,金兵放的大火波及了韓府,除此以外韓府倒無甚損失。
至少沒鬧出人命。
那時梁紅玉仍是如苗劉之亂時那般,命人拿好刀劍斧頭死守前後門,但誰都看得出這次和那時完全不同。
因為苗劉兵變時梁紅玉可沒說,不管是誰闖進府中,都直接砍掉腦袋。
除此以外梁紅玉還叫了幾個韓家軍退下來的府兵,手執弓箭在院落中背向而立,但凡發現有翻牆而來的便立刻放箭射殺。
丫頭仆婦中有力氣的都給了武器,權當第二道防線,而孱弱如小雞仔似的那些,便在臉上抹上鍋底灰,穿起男人的衣服躲在柴房。
至于母親和亮哥兒,梁紅玉托付給了周如音,與衆人一并塞在柴房內,因為柴房是在前門已破的情況下,最有利于從後門出逃的地方。
她與衆人約以哨聲為令,若前院裏堅持不住,便吹響口哨,屆時韓府衆人便從後門散去,各謀生計。
安排完這些,梁紅玉便拿起武器,趕到前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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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裏殺聲陣陣,說好的那聲口哨聲卻遲遲沒有傳來。
不知過了多久,只見外頭越來越亮,周如音看了許久,才知是火光。
她心下一驚,擔心前院的人早已被殺盡,若真如此,她們這些人只怕會被活活燒死在此。
正在此時,只聽一男子聲音說着漢話道:“別躲了,出來救火!大娘子說了,金人已經走了!”
柴房裏卻無人敢應。
然後,梁紅玉本人的聲音響起:“聽不見嗎?出來救火!”
柴房衆人蜂擁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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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就是韓府的花園全毀了,還燒黑三面牆,燒塌一間房。
韓府內部無人傷亡,還反殺金兵四人,其中兩人是爬上屋檐,被梁紅玉射死的。
之所以有這樣的戰果,主要因為臨安城內可搶的地方太多,金人好不容易攻入臨安城,便只想搶掠,不想打硬仗了。強攻這個格外頑固的韓府,不如去打別處的主意。
當然,梁紅玉事後複盤也想過,會不會金兵猜出這韓府就是韓世忠府邸,故而有所忌憚。
她拿不太準,因為她只知韓世忠在大宋百姓口中是骁勇悍将,不知在金人眼中又是如何。
何況就在去年,韓世忠還是金兀術的手下敗将。
但很快,她收到了韓世忠的家書,說是建炎四年(1130)的上元節将在秀州過節,不回臨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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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信來得蹊跷,因為按韓世忠的性格,只會說“回”或“不回”,并不會說自己到底去哪了。
再者,按現在金兵南下、長驅直入的情況,韓世忠可能因思念亮哥兒回臨安過節,也可能因操心軍務留在軍營,卻絕不會跑去秀州逍遙快活、觀景賞燈。
再說這秀州的位置地勢,就算兀術大軍退兵回撤,也不太可能從秀州走,京口才是此戰真正的截擊要害。
種種理由加起來,梁紅玉只能想到一種情況——韓世忠将在上元之夜出現在秀州,讓金人誤以為他無暇顧及京口,從而誘敵深入。
那麽家書裏特意點明秀州,便是為了把戲做全,萬一信被敵人截獲,也能知道他已往秀州去了。
若真是如此,等上元節一過完,韓世忠就得快馬加鞭趕赴京口,這樣才能趕得及在京口設伏。
計策不錯,但着實是場苦戰。
韓世忠并非自大之人,他既然會用這聲東擊西之計,便是他深知自己的名號在金軍之中是頗有威懾力的。
一番推測結束,梁紅玉将家書收起,嘆了口氣。
原來即便時隔多年,當她看着信件,分析着戰況,也還是會精神緊繃,血液沸騰。
再加上剛在金軍的進攻中保住了韓府,那這是不是說,她領兵作戰的能力還在?
梁紅玉看向自己的手,感受到微微的顫抖。
然後下人來報:“大娘子,匠人說南牆已經修繕妥當,大娘子可要去看看?”
梁紅玉放下手去,起身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