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臣子恨

臣子恨

張俊說得不假,韓世忠心氣兒是高,因為他是個正兒八經打仗的。

紹興四年(1134)十月,屯駐大儀鎮的韓世忠于戰前大飨士卒,在衆将士面前高聲道:“現下金人的騎兵、步兵正分道并進,官家就在江南,若此戰不能勝,則大宋社稷堪憂!諸位勤于操練、一身忠勇,都是為了報效國家,如今正是時候!我韓世忠平日裏最怕不能死得其所,今日便伐木為栅,斷絕後路,若不能勝,我韓世忠與大夥兒同死!”

士卒山呼:“好!”

大飨宴上有酒有肉,将士們吃得狼吞虎咽,阿龐和梁紅玉在幹飯方面同樣當仁不讓,連日的行軍之下,她們也消耗頗大,饑腸辘辘。

有軍漢啃着棒骨探頭問道:“梁将軍,前頭那兩個兵什麽來頭,生面孔啊,吃得那麽斯文,能打仗嗎?”

梁紅玉拿胳膊肘把他抵到一邊去:“吃你的飯。那兩個不是兵,是官家派去和金人求和的使臣,恰好路過罷了。”

軍漢了然:“哦,文官啊。”

是的,韓世忠到底還是給了梁紅玉兵權,由她率領一軍。

一方面是梁紅玉的文韬武略本就能當此重任,另一方面是,梁紅玉身在軍營多年,證實了女子從軍無甚不妥。

她與阿龐二人熟記軍紀軍規,早晨與衆将士同起,白天與衆将士同練,飯點與衆将士同食,晚上與衆将士同歸,直在軍營待到快沒人記得她倆還是女子。

韓世忠也曾擔憂女子為将能否服衆,直到有一日看到梁紅玉在校場上教人射箭,氣得把幾個軍漢罵得頭也不敢擡。韓世忠就覺得,好像也是能服衆的。

他也正面問過梁紅玉,為什麽她覺得自己可以帶兵打仗,這些兵并非曾經的梁家軍,她難道不怕駕馭不了?

梁紅玉只覺得這話問得好笑:“大宋為限制武将兵權,向來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再早些時候誰駕馭得了誰啊。也就是現在內憂外患四起,你們幾個将領才蓄得了私兵,等哪天憂患沒了,你們的兵權早晚還得被收回去。”

她道:“你韓世忠無甚所求,可大多數人打仗還是為名利、為爵位。跟着我打仗若立了戰功,我一分也不會少了他們,他們有什麽好不情願的呢?”

“說起來,韓世忠,你知道為何從古至今女子從軍為人津津樂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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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紅玉說:“一方面是物以稀為貴,另一方面是,男人打贏了仗可以要錢、要權、要地、要女人,這叫成家立業。可女人打贏了仗只能‘願馳千裏足,送兒還故鄉’,并不能自立門戶再娶上四個男人。所以女子從軍是真的別無所求,只是為了家國大義,為了百姓軍民。”

不過廢話這麽多幹嘛呢,梁紅玉明白,韓世忠既然這麽問她,那就是動了給她兵權的心思了。

她笑笑道:“來啊,把兵給我,我倒要看看哪個敢不服。”

那一刻,別說哪個兵不服了,連韓世忠都是服的。

所以時至此時,梁紅玉對于這聲梁将軍,已經聽得很習慣了。

而且對于官家這種邊打邊求和的行事作風,将士們也已經很習慣了。

兩個使者吃得的确斯文,而且看得出還有些嫌棄軍漢們的吃相。

恰在此時,哨兵跑上前來:“報!韓将軍,官家有诏令送到!”

韓世忠手一伸接了過來,打開一看,不由皺了皺眉頭。

使者忙問:“韓将軍,可是計劃有變?”

韓世忠索性将诏令遞給他們:“官家有令,撤軍防守長江。”

其他軍漢不知這是何意,只悶頭胡吃海塞,梁紅玉卻是聽得頭皮發麻,還只能不動聲色。

大飨之後,使者離去,梁紅玉趁無人時找到韓世忠處,張口便是:“韓将軍,剛才那诏書……”

韓世忠道:“無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梁紅玉說:“好嘞。”

所以說韓世忠真乃天生将材——趙構命韓世忠撤軍守江,本就是為了利于議和,那兩名使者既看到了诏書,就定會以此為憑與金人和談。

若金人真誤以為韓家軍依令撤兵,那這仗……就好打了。

大戰在即,韓世忠将軍隊分立五陣,埋伏二十餘處。

十月中旬,探子來報,數百金軍前哨鐵騎兵正直奔揚州,顯然是已經中計,大概明日正午便會進入韓家軍的埋伏中。

此夜理當養精蓄銳,但梁紅玉卻左右睡不着。

她側身爬起,才聽出在阿龐震天響的鼾聲之下,還有人在低聲吟唱着:“怒發沖冠,憑欄處、潇潇雨歇。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她心下一驚,鑽出帳篷,低聲道:“何人在此!”

那人站在月下的草叢裏,只依稀露出個高大身形,聽聲音似是比梁紅玉還要年輕個兩歲:“我等乃岳飛帳下背嵬軍軍士,受命來此助韓将軍一臂之力。”

梁紅玉仔細一看,此人所穿确是背嵬軍戰甲。

她這才松了口氣,抱拳道:“撼山易,撼岳家軍難。背嵬軍既來,定有如神助。”

那年輕人聞言笑笑,又繼續低吟:“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梁紅玉聽着這唱詞,一時忘了回帳。

她今年亦是三十有三,或許也算得上三十功名;而這半生行來,又何止走出八千裏路。

她也曾虛度年華,潦草度日,好在于白頭前幡然醒悟,但願還算不得晚。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一曲唱罷,梁紅玉早已淚流滿面。

好在她不在月光下,那便誰也看不見。

“這唱的是什麽詞?”她問道。

那人言:“岳飛将軍的《滿江紅》。”

後來梁紅玉心裏有過一種猜測,她那晚所見的高大身影,會不會正是岳将軍本人。

但這也無從證實,因為這個被梁紅玉認為最有望帶宋廷北歸、在黃天蕩和大儀鎮均派兵支援的年輕将領,梁紅玉再也沒能正面見到過。

那時的她總覺得日子還長,只要還在戰場上,就總有能認識一下的時候。

卻不曾想,時光總比人以為的更加匆匆。

翌日的大儀鎮戰場,金軍完全進入埋伏圈的剎那,鼓聲長鳴,匍匐在地的宋軍齊聲殺出。

金軍驚慌失措,四散逃命。

梁紅玉箭矢連發,不論遠近,每射必中。阿龐高坐馬上,揮起長刀,直砍得漫天頭顱。

背嵬軍将士們更是手執長斧,上劈人胸,下削馬足,所到之處,人馬俱碎。

這是他們的靖康恥,也是他們的臣子恨。

他們緊握堅硬兵器,揮灑鮮紅血液,向着眼前的一片黑暗混沌劈去砍去。

在這次戰役中,韓家軍大敗金兀術,史稱“大儀鎮大捷”,後又被列為南宋十三處戰功之一。

一如梁紅玉所料的,這次作戰只有岳家軍前來馳援。張俊雖力主抗擊,但并未做出發兵舉動;劉光世膽怯避戰,在韓世忠接連大勝後才在朝廷的敦促下将軍隊開到江北。

不止如此,紹興六年(1136)韓世忠率軍北上,攻打金人占領中的淮陽,恰遇金兀術派兵來救。

韓世忠勢單力薄,只能求援于張俊,卻仍是沒有等來舊日兄弟的援軍。

不得已之下,韓世忠布下軍陣,派人告訴金兵:“身着錦衣、腳踏骢馬立于陣前的,正是韓相公!”

此等誘敵之法雖然兇險,但好在最終化險為夷。韓世忠陣前擊殺多人,士氣大增,最終擊退金兵,班師回朝,還帶上了自願歸國的淮陽百姓。

巧的是在南下的路上,韓世忠看到春暖花開處立着一座墳茔。

他鬼使神差地上前一看,便見此墓無碑,只有個木牌,上面是梁紅玉的筆跡,寫着“白辛然之墓”。

鐵骨铮铮的将軍在那一刻似被抽空了力氣,撲通一聲跪在了墓前。

紹興十一年(1141)四月,宋廷命韓世忠、張俊為樞密使,岳飛為樞密副使,實際上就是将三人調離了軍隊。

五月,張俊巡視楚州,欲夥同岳飛一同分化屯駐在此的韓世忠的嫡系部隊,同時秦桧也找人對韓世忠進行彈劾。

岳飛一方面拒絕張俊的挑唆,一方面修書一封将彈劾之事告訴了韓世忠本人。

年過半百的韓世忠低頭看着這封書信,聽着呂小小在院兒裏教訓彥直、彥樸貪玩,讓他們多和亮哥哥學學……

他終是忍不住嘆了口氣。

“紅玉,紅玉。”這個以前他從未叫出口的親昵稱謂,如今卻時常低聲呢喃。

如果紅玉還在,她會說什麽呢,會要他怎麽做呢?

是一條路走到黑,繼續反對議和、力主抗金,還是知難而退,先顧韓府這一大家子人呢。

“大宋最忌武将擁兵自重。”

“你們幾個的兵權遲早還得被收回去。”

“若有朝一日将軍真能所向披靡百戰百勝,那想必死期也近在眼前。”

梁紅玉的聲音不斷回蕩在他耳畔,他知道,她總是對的,她說過的話總能一一應驗。

“他們開始朝我動手了……”韓世忠說着,将岳飛的信件緩緩燒去。

紹興五年(1135)正月,因大儀鎮之戰挫敗了金軍南下企圖,金兀術見進攻淮東無望,便轉而攻打淮西。

岳飛部将與金兀術在淮西激戰,韓世忠欲派兵支援。那日的鵝毛大雪中,梁紅玉利索地應道:“我來。”

許是因為大儀鎮大勝,那幾日梁紅玉總是心情不錯,韓世忠也不想将她特殊對待,她既主動請纓,那韓世忠也沒有回絕之理。

他放了權給她,由她戰去,只道:“早去早回。”

他韓世忠此生已失去了父母,失去了發妻,失去了無數的戰場兄弟。戎馬一生,他本以為已經沒什麽是他不能承受的。

但是聽聞梁紅玉的死訊時,他竟還是心如刀割一般。

Be喽。(攤手)

So大家曉得紹興六年開始韓世忠身邊的人為啥是呂小小了。因為梁紅玉已經不在了。

關于梁紅玉的卒年争議:

《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記載梁氏死于1135年。

但《宋史》有1136年梁氏在楚州“織蒲為屋”的記載,所以另一種說法是梁氏于1153年壽終正寝,比韓世忠還晚兩年。

那麽1135年去世的究竟是誰呢?比《建炎以來系年要錄》更早的碑刻記載,該年去世的是“秦國夫人”,那這就應該是白氏。也就是說《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可能出現了訛誤。

But我在構思初期看了《歷史的媚眼》一書,裏面白氏的死亡時間是在韓世忠南渡之前,所以我一直就是這麽認為的。

以及按本文中梁紅玉的人設,如果讓她看到後來的局面然後郁郁終老,我覺得更加血虐……

總之本文的最終設定是,白氏在南渡之前去世,梁氏于1135年戰死,而之後在楚州出現的是和她樣貌相似的茆氏。(在兩種虐裏面選擇了更好接受的、更熱烈的一種)

Ps:想沖一把雙周榜,今天雙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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