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莫須有
莫須有
其實那天看着梁紅玉在大雪中整軍,韓世忠是想和她說點什麽的。
可說什麽呢?
“早去早回”已經說過了,“萬事小心”又像是瞧不起她。
若真是普通部将,他大概會說:“等你打了勝仗回來,酒肉管夠!”
但他想說的分明也不是這個。
說到底,他想說的并不是将領對部将說的話,而是夫君對娘子說的話。
可他憑什麽呢?
憑他頭腦一熱把人家娶回來做小嗎?憑他逼人家生下孩子還抱到正室院兒裏養嗎?憑他後來又接連納了兩個妾室生下新的孩子嗎?
他韓世忠是個粗人,說不出喜歡,更羞于言愛,以至于直到她死後,他才發現自己有多少話沒說出口。
他想問她怎麽不再用初見時的那把游子弓了,若是別的弓用不慣,他定會差人給她做一把一模一樣的。
他想問她是不是到底還是疼孩子的,因為苗劉之變她帶着亮哥兒疾馳秀州,她渴成那副模樣亮哥兒卻不渴,顯然是把水都緊着孩子喝了。
他想問紹興元年(1131)的上元節她到底去了哪裏做了什麽,他曾看着她從韓府後門回來,衣冠整潔毫無歡|好之氣,那是不是說,她與那人也就僅僅是止乎禮?
但他怎麽好去聊這些呢。
他不敢讓梁紅玉知道,他早已将初見時的場面刻在腦海裏;不敢讓她知道,他再也無法像疼愛亮哥兒一般疼愛其他孩子;更不敢讓她知道,那個上元節他之所以有所阻攔,并不是因為端起主君的架子想約束她,而是他心生嫉妒,醋意大發。
更何況,這些話要是真說了,梁紅玉才更得火冒三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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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就為白辛然不平,覺得他冷待自己的發妻,真要是讓她知道他從京口軍營那刻才懂情愛,那才是坐實了負心人之稱。
她本就沒帶過亮哥兒幾天,為了讓辛然安心,還刻意疏遠自己的親骨肉,若是她內心深處實際還是對這孩子有幾分情誼,那她這些年心裏該有多難受。
至于那個上元節,他便更是沒臉多問——不管那晚梁紅玉去了哪裏,他韓世忠總歸是去了周如音房裏。她沒做的,他卻都做了。
所以說,這一生遺憾很多嗎?錯過很多嗎?
那倒是也沒有。
重來一次,他依然說不出什麽漂亮話來,依然只會用粗人的方式橫沖直撞做事,依然讨不了她喜歡。
韓世忠以此為據,一次又一次勸自己釋懷。
但是每每朝中有事,戰事不順,一切一團亂時,他還是只能一邊喝酒一邊低聲喚着她的名字。
那時他便知道,他永遠也不可能真正走出來了。
紹興五年(1135),導致梁紅玉死亡的那場戰役,最終仍是以宋軍大勝告終。
同時,由于金國皇帝完顏晟病逝,金兀術這次南下連長江都沒有過,便匆匆渡淮北撤。
之後的日子裏,宋将依然與金兵殊死拼殺着。
韓世忠與張俊如同大宋的左右手,分守長江防務,使得金人不敢南犯。岳飛更是力主進攻,籌劃了第二次北伐、第三次北伐。
與此同時,因金主完顏晟死去,金國內部争權奪利,形勢大變。
紹興七年(1137),因南宋軍事力量日益強盛,且金國內部權力易主,金人向宋發起和談,承諾歸還黃河以南大宋領土,放還趙構生母韋氏,以及已故徽宗的梓宮。
紹興八年(1138),趙構為讨好金人,再拜秦桧為相,命其負責和談事宜,又招來韓世忠、張俊、岳飛三人商議對策。
自秦桧二次為相,張俊便已将風向看得明明白白,既然官家心意已決,那他自然是順着說。
偏韓世忠與岳飛仍苦心規勸,堅決認為應當繼續作戰,韓世忠連上奏疏十餘次,岳飛更是當面道:“官家,金人蠻夷沒有信譽,他們的話不可信,所謂的和談毫無保障!宰相謀劃大事不當至此,難道就不怕後人恥笑嗎!”
結果一如張俊所料,對于韓世忠的奏疏和岳飛的話語,官家一個字也沒有看進聽進。
十一月,和議開始。
金國對大宋極盡羞辱,不僅稱大宋為“江南”,更要求趙構跪地接受金國“诏書”,惹得大宋上下群情激憤。
秦桧趁機将反對議和的官員貶黜罷官,獨攬大權,并以宰相身份代趙構向金國使者下跪。
自此,宋成為金的藩屬國,金賜予宋河南等地,宋向金交錢納貢。
岳飛聞言要求解除自己軍職,但未得應允。
紹興十年(1140),金單方面撕毀盟約,再次率兵南下。
韓世忠再度率兵力戰,屢屢大捷;岳飛亦在官家首肯下發動第四次北伐,訓練有素的背嵬軍創下步兵在平原地區打敗騎兵的奇跡。
金兀術接連戰敗,大呼從未嘗過此等敗績。甚至有金國大将不願再戰,索性向岳飛請降。
最後一戰,岳家軍與金兀術相遇于朱仙鎮,金兀術一擊即潰,此後的唯一一條路便是放棄開封,向北奔逃。
而此時的臨安城內,秦桧與其黨羽上奏趙構,直言大宋國力不足以對抗金國,岳飛這樣打下去,大宋危矣。搖擺不定的趙構在這樣的勸說中下定了決心。
于是,十二道金字牌遞發的班師诏,被送至岳飛手中。
為防百姓遭金人報複,岳家軍留軍五日掩護當地百姓撤離,而後含恨班師。
紹興十一年(1141),在已知宋金戰力勢均力敵的情況下,金國決定重新與宋議和。
同時,當金國對大宋無法造成太大威脅,便也到了大宋着手收回武将兵權的時候。
岳飛的一封書信使韓世忠幸免于難,而他自己卻不斷受到秦桧及其黨羽的彈劾。張俊甚至在秦桧的授意下編造證據,憑空對岳飛進行誣告。
十月,在韓世忠請求辭官,順利隐退的同時,岳飛卻被下獄大理寺,任憑嚴刑拷打,寧死不認那些無中生有的罪責。
十一月初七日,宋金議和最終達成,史稱“紹興和議”。
當時凡認為岳飛無罪的官員皆遭秦桧黨羽罷黜,一時間無人敢言。
韓世忠雖已致仕,卻仍來到秦桧面前質問:“那些所謂的證據能證明岳飛有罪嗎?和議已經達成,為何還不放人?”
秦桧悠悠然看着他,只道:“這事情,莫須有。”
韓世忠一掌拍在幾案上,厲聲道:“‘莫須有’三個字,能服天下嗎?”
“韓相公同我急什麽。”秦桧說着給自己倒了杯茶,“這也不是我要他死。他戰功太盛,金兀術寄來書信明言,必殺岳飛,才可議和。現在是官家要他死,我還愁怎麽給他定罪呢。”
韓世忠怎也沒料到,平日戴頭識臉的宰相此刻竟會如此無恥,忍不住叫罵道:“你這奸佞小人!當初你趴在金人腳下做狗做到被放歸大宋時,我就該一劍殺了你!”
不料一直看似氣定神閑的秦桧,聞言卻忽然怒起,甩手将茶盞摔在了地上:“我給金人做狗怎麽了!”
韓世忠大罵:“你這不要臉皮的軟骨頭!你連個婦人女子都不如!”
“我不如女子!”秦桧發瘋般咆哮着,“你以為你們口中的徽欽二聖就像個男人嗎?實話告訴你,我最初寫的那封向金人搖尾乞憐的信,就是徽宗本人要我寫的!你憑什麽要我為這種人賣命!”
他大喊:“我不要臉!我軟骨頭!可我把我全家家眷妻兒老小全部帶回臨安城了!韓世忠,你硬氣,你正人君子,那你倒說說你的愛妻梁紅玉呢!”
韓世忠一生征戰,舊傷難愈,病痛纏身,聞言竟是身子晃了兩晃,再無力與他争吵下去。
紹興十一年的寒冬臘月,岳飛含冤被害于大理寺獄中。
所以有時,韓世忠倒也慶幸,梁紅玉并不知道後來發生的這些事。
紹興五年(1135),那時岳飛方嶄露頭角,克複襄陽六鎮,舉國振奮。她聽着一曲滿江紅,滿心以為北歸有望,大宋有望。
于是她主動請纓來到淮西,投入到戰場之中。
岳飛部将軍紀嚴明,兩軍配合恰到好處,然而接連勝仗之後的一次伏擊戰中,梁紅玉忽然看到一張熟悉至極的臉。
她絕不會認錯,因為他曾将此人畫像當作箭靶,連連射向他的心髒。
這人就是金兀術。
關鍵時刻更要沉得住氣,待敵人完全進入包圍後,梁紅玉一聲令下,飛身上馬,拉滿弓箭直向金人沖去。
她的士卒們同樣拔地而起,氣勢洶洶上馬沖鋒。
在那時的梁紅玉眼中,金兀術和方臘,似乎形成了某種重影。
她将箭鋒對準金兀術,就如對準方臘那般,而且,在松手之前她就知道,這一箭定能射中。
然後她松開了手。
箭矢筆直地射中金兀術的心髒,眼見着金兀術摔下馬去,梁紅玉不由得振臂一呼。
與此同時,一支箭射中了她的腹部。
但她好像不知疼痛一樣,繼續策馬向前追擊,繼續不斷地拉開弓箭,口中喝道:“殺啊——!”
受傷導致她的躲避動作愈發遲鈍,金人似也發現此人箭法超群,于是又是幾箭專程沖她而來。
梁紅玉連中數箭,身子随之晃了幾晃,最後一次将弓箭向前指去,令道:“殺啊——!”而後便從馬上緩緩跌落。
韓家軍訓練有素,仍是依令奮勇向前,只阿龐忽然掉轉馬頭,不管不顧地叫道:“紅玉!紅玉!”
但是這毫無作用,更無甚必要。
無數的馬蹄踏過梁紅玉的身軀,那是她的弟兄們在前進。她殺了金兀術,此戰必定大勝,大宋定能北歸。
然後她緩緩睜開了眼睛。
她看到了哥哥,也看到了父親。
她聽見哥哥驚喜的聲音,仿佛從遠方傳來:“紅玉,你射中了!了不得了,你射中了方臘!這回你可是頭功了!”
梁紅玉怔了怔,忽然不顧渾身傷痛抱緊了哥哥,泣不成聲。
不多時,兀術大軍北撤時又路過此地,金兀術胸口纏着繃帶,一眼認出了倒在雪地裏的她。
他費力地将她翻過身來,委實有些驚訝:“竟然還是名女子。”
手起刀落,金兀術将這枚頭顱砍了下來,遞給部将道:“用錦盒裝好,妥善放置。回去後讓營中将士們都看看,宋國女子是如何打仗的。”
直到此刻,回憶起此女沖殺過來時的模樣,他依然感到心悸。
金兀術撫着心口的傷口嘆道:“若宋國人人都有這樣的膽識,我完顏宗弼怕是命不久矣了。”
之後,金兀術将頭顱帶回金國向士卒展示,因敬其膽識,三日後派使者函其首送還至韓世忠手中。
梁紅玉身首下葬後,阿龐曾在墓前久久跪拜,而後便離去了。
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但誰都知道,她向來不為宋廷做事,她跟的就只是個梁紅玉罷了。
而韓世忠自辭官後,閉門謝客,口不言兵,只有時帶着下人或家眷游覽西湖。
有一回游玩時,周如音見一老婆婆摔倒在湖邊,便走過去扶了一把。
老婆婆連連道謝,直道:“小娘子俊俏又心善,不知姓甚名誰,是哪家的姑娘?”
周如音張了張嘴,忽然想到了什麽,遂笑笑道:“奴家梁氏,小字紅玉。”
她想起曾經梁紅玉有恩于她,她總要問個為什麽,梁紅玉便笑笑地搪塞:“因為你像我。”
後來黃天蕩之戰的阿龐,在楚州織蒲為屋的呂小小,她們都以梁紅玉之名沖鋒陷陣、造福百姓。現在周如音亦有心用梁紅玉的名字多行善事,積累福德,如此就好像她仍在人間。
如此看來,倒也未必是搪塞了。
或許她是真心覺得像的。相似的苦難,相似的頑強,相似的勇敢,相似的善意,最終促成了女子間的惺惺相惜。
她們都不是梁紅玉,卻各自成了梁紅玉的一部分,繼續修行在這天地乾坤間。
正文完結!
後面還有一章番外,關于梁紅玉和白辛然,以及韓世忠和張俊的故事。
(好吧其實就是構思好了但實在加不進正文裏的一點東西Orz)
初次嘗試古言不架空很開心!另外我也不知道為啥我不太喜歡一個視角或者一條時間線寫到底(會覺得很枯燥),所以這次索性全部打亂啦!
試圖模仿的是電影《低|俗小說》那種手法,但是真按電影那樣的話可能就很難看懂了所以還是悠着點寫了(好吧其實就是我沒有導演那樣的本事哈哈哈)(開擺)
其實這個文的構思時間早于《劇本殺》和《文科生》,大概是構思《研究員》的時候就開始理這本的人設框架了,一直沒寫就是覺得太難了,光開頭就開了好幾次,這個版本的開頭大概是最對味的,所以就寫下去了hhh
本文最初設定就是梁對韓無愛情,所以考慮過用無CP标簽。但男女主畢竟是結婚了,用無CP的話容易被說是騙人,所以還是用了言情标簽~所以倒是有考慮過寫成“最後梁對韓有了點感情”,但一路順下來,結果就是沒能産生愛情,我紅玉姐最後還是封心鎖愛專心打仗了。(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