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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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西菲爾其實并不适應燈紅酒綠的夜晚,他本身是個對吃喝玩樂無欲無求的人,而且有一點輕微潔癖。自從和梅塔特隆、昔拉一別,就再也沒有出過自己的宮殿。
在旁人看來,路西菲爾像是被軟禁了。
“哥,父神打算關你到什麽時候?”米迦勒走進宮殿,拎着一籃伊甸園采摘的水果。果子清新欲滴,甚至還沾着露水,令人頗有食欲。
“沒有,是我自己不想出去。”路西菲爾面無表情地坐在米迦勒對面,瞥了一眼擱在桌子上的水果。新鮮是新鮮,好看也好看,就是和普通的水果相比,形狀更加獨特,不像是什麽水果,倒像是某種有生命的東西。路西菲爾拎着一只散發淡藍色水魔法光芒的圓形果實,颠了颠,分量不輕。“這些是什麽?”
“第七天的伊甸園。”米迦勒說。“那兒的東西都蠻有意思,你可以跟我一起去看。”
“第七天為什麽會突然多一個伊甸園?”
米迦勒沒有開口,轉而又笑了笑。“我最近忙人類的事,沒有細問那麽多。”
聽到敏感字樣,路西菲爾擡眼問道。“進程如何?”
“樣本已經出來了,需要父神挑選并賦予他們生命。”米迦勒說。“即使還沒有生命,人類依然非常好看。”
路西菲爾沒有講話。
“我覺得你應該和父神好好談談。”米迦勒說。
路西菲爾擡眸瞥了米迦勒一眼,依舊沒有講話。路西菲爾并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造物主對他的容忍度實際上非常的高,也就是容忍度太高,因此他才會對驟然的漠視而感到不适應。
造物主對所有天使都是高高在上,從未讓人近過身。除了路西菲爾。路西菲爾就好像是,将上帝從天上拽到了地下,不僅如此,還将他拉進了懷裏。他們竟然還吵架,這是一件令所有天使都匪夷所思的事,造物主竟然也會吵架。
路西菲爾覺得,是應該談一談。
沒料到,當天晚上,他親愛的父神召喚他了。
一般上帝主動,通常沒有什麽好事。
聖城聖托裏尼,這一晚異常地安寧,甚至沒有諸天使環繞飛行。在一片星輝中,聖殿的尖端閃爍着不相上下的光芒。那光更像是柔軟的雲霧,在黑夜中飄飄渺渺、熒光微微。
路西菲爾意識到,近日裏天主的氣息似乎不太穩定。聖托裏尼的整個聖殿是天主神力的象征,每當他精力充沛,聖殿都會發出遠勝星河的光亮,而當他體力不支的時候,聖殿的光芒都會變得黯淡、再黯淡,然後被雲霧遮掩。
他一如既往地高坐在禦座上,銀發透過椅背,被風絲絲縷縷地吹起。
他的語速也變得緩慢,以致于數次停頓。
“以後,不要跟着梅塔特隆,去那種地方。”
“你都知道了。”路西菲爾站在禦座數道階梯之下,卻沒有停住不斷向上的腳步,天主右邊的位置已經空了許久,而那原本應該是自己的位置。
“不要再往前了,路西菲爾。”
“我并不喜歡那種地方。”路西菲爾說,他沒有停下向上的腳步。不僅如此,當一步一步接近造物主的時候,他的心髒跳動逐漸加快,大概是許久未見的原因。只不過他并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異樣,他看起來太冷靜,反而有點逼迫的滋味。“我是第一次去。”
聖殿突然一震。
“不要再往前,路西菲爾。”
路西菲爾停在幾步之遙,他能看到對方的身影,甚至更細微的輪廓。路西菲爾能看到天神的臉,他的臉部線條十分柔和,但卻不像女人那樣的柔媚。他銀色的睫毛半壓着藍色的眼,有幾絲銀發在臉頰邊晃蕩,路西菲爾看不真切他的神情。
路西菲爾微笑。“你要是不喜歡,我以後都不去了好不好。”
意料之中的沉默。
路西菲爾試探性地再向前一步,對方垂着眼依舊沒有開口。路西菲爾已經站在他的面前,雙手扶在禦座的把手上,幾乎是貼着對方的頸窩說。“我想你。”
對方的氣息清新而凜冽,很像他出生見到的第一場雪。他當時不知道那是什麽,也不認得那叫雪花,只是覺得冰冷、無處不在,但又很美、玲珑的、晶瑩剔透,讓他忽視掉了那點寒意。
“路西菲爾,放開我。”
路西菲爾沒有擡開手,反而更貼近幾分。他壓低聲線,輕得幾乎像呼吸聲。“你也是喜歡我的,對嗎?”
聖殿驟然發出銀光,但也就是那麽一瞬,便被路西菲爾的光魔法迅速掩蓋下去。下一秒,數道鉛灰色的烏雲将聖殿隐匿,擡眼望去外面盡數漆黑,仿佛與世隔絕一般。
在萬籁俱寂之中,路西菲爾含住了他的唇,在唇邊厮磨的時候,他說。“現在什麽都看不到了,看我。”
對方沒有推拒這個吻,但也沒有順從。但明顯地,路西菲爾感受到了紊亂的氣息。這仿佛是一種新的刺激,他伸出手托起對方的下颌,路西菲爾熱切的目光注視着對方藍色的眼。其實他們如此親密也不是第一次了,只不過造物主對一切忽冷忽熱的态度,令路西菲爾一而再再而三地懷疑他們之間的關系。
“我們是什麽關系?”路西菲爾問。
造物主依舊沒有講話。
“你是喜歡我的,對嗎?”路西菲爾又重複一遍。
天神緩緩擡起眼,淡藍色的眼将一切雲霧都消散。他伸出手臂,緩緩撫摸着路西菲爾的背,從蝴蝶骨到聖渦,他很像是什麽長輩,然而路西菲爾卻知道這并非長輩姿态,起碼他沒有見過對方這麽對待別人。天神是仁慈的、悲憫的,現在幾乎是縱着他胡作非為。“我在意你,路西菲爾。”他說。“但這樣是不對的。”
“沒有什麽對與不對。”路西菲爾掐住他的腰,熾熱的氣息使得對方身上的寒意褪去大半。
對方像是意識到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想要以神力掙脫卻被對方的光魔法一把扣住。造物主的氣息十分紊亂,就連眼眸中的藍色也不斷地黯淡。
“今天不可以,路西菲爾。今天不可以。”
“為什麽不可以?”路西菲爾緩緩地摩挲着對方的後背,僅是透過一層輕薄的紗衣。路西菲爾的語氣很低沉,卻散發出一種沒由來的輕佻。“您可以用光劍傷我,我不足以和您抗衡,仁慈的父。”
聽到這個稱呼,對方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喘。
路西菲爾迅速捕捉到了一絲異樣,但是這種感覺就像沙漏中的沙,吹過指尖的微風,轉瞬即逝地消散了。他們上一次這樣做是在路西菲爾的少年時代,對方是那麽的美麗而包容,令人生出一種本能的、肆意瘋長的嗜血欲。當時生出那個念頭的時候,路西菲爾當即便愣住了。上帝教導他們一切美好的東西,卻沒有交給他們心生邪念的時候該怎麽處理。
上次結束時的對話,路西菲爾記憶深刻。
造物主說。“路西菲爾,你這是亵渎神靈。”
路西菲爾微笑。“你說得對,仁慈的父。”
他明明還在自己懷裏,卻又仿佛距離了千萬光年。
而現在,路西菲爾依然微笑道。“您是可以避免這一切發生的,可您卻沒有那麽做。所以您也愛我,對嗎?”
這個問題難度太甚,對方無法作答。
禦座上,仿佛有兩道虛幻的影子糾纏不休,卻又因為唇齒之間的喘息和音調,而顯得分外真實。在這一瞬間,造物主似乎也并非那麽高高在上。路西菲爾的動作是暴虐的,為潔淨的空氣中添加了幾分突兀的血腥。
真是奇怪。路西菲爾想。就這麽一個高高在上的神靈,他竟然也會因為疼痛而哭泣,也會因為無法承受而流出污穢的血液。這增加了他的真實感,他更像是被真真實實攥在手心裏的,而不是法典中的,不是雕塑,也不是畫裏的人物。
自始至終,創世神都用手蒙着自己的眼,但是指縫之中湧出的水漬,卻落得滿臉都是。路西菲爾用力地扳開他的手,用雙唇勾勒他的掌紋。路西菲爾意識到,對方也是有掌紋的,對方的掌紋很錯綜,硌在雙唇間卻分外真實。
“你是我的。”路西菲爾注視着對方的眼,銀色的睫毛緩緩抖動着,似乎是有一層水汽,有仿佛是有一層雲霧。周遭是那麽黑,他的眼泛着水光,卻是亮的。這種亮法不同于陽光或是星光,也不像夏夜裏的熒光。就好像暗流湧動的深海裏,飄着一個快要溺死的人,他看不到光源,也看不到希望,因此他眼眸中便是唯一的亮光,微弱的,尚未泯滅。
在結束的時候,之前的對話又重複了一遍。
“路西菲爾。”他像是嘆息般地喘了口氣。“你這是亵渎神靈。”
路西菲爾微笑。“你說得對,仁慈的父。”
“你會後悔的,路西菲爾。”
“我等着。”路西菲爾說,轉而用力地扣住他的雙手。“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