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016
月亮很像是什麽銀線編成的工藝品,一道彎彎的芽兒,很柔嫩的銀白色,然後被樹蔭遮擋、被建築遮擋、被來來往往的行人遮擋,不得不發散出一絲一縷的光芒。
當路西法回到潘地曼尼南的宮殿時,看到一道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長,似乎是聽到了歸來的腳步聲,薩麥爾轉過身來叫了一聲陛下。
當路西法還是路西菲爾的時候,他最鐘意的屬下就是薩麥爾。薩麥爾美麗、強大、與衆不同。但自從堕天之後——又或者說薩麥爾引誘人類偷食禁果,路西法那一巴掌落在薩麥爾臉上的時候,兩人的關系就疏遠了很多。
路西法挑了挑眉毛,等着薩麥爾的後話。
薩麥爾摸了摸下巴,挂出一個微笑來。“喝點兒?”
路西法點了點頭。
路西法偏殿裏的儲備酒并不豐富——若果說非要不可,也不是沒有辦法弄來各式各樣的美酒,但路西法對酒并不是很感興趣,他喜歡各式各樣的果汁。
因此,路西法那一整面牆的酒架上,放着各式各樣的果汁和汽水。
薩麥爾瞥了一眼酒架,笑着說。“有些魔王看起來威風八面,實際上口味還是小孩子啊。”
路西法笑了笑,沒有說話。
薩麥爾向來是調酒的好手,路西法只看到面前的各色飲料被薩麥爾輕輕一抽落在手中,然後按照獨特的比例倒進酒壺裏輕輕地搖,不多時,帶着碎冰碰壁的聲響、不斷嘶嘶冒着小氣泡的特調飲料就擺在了路西法面前。
一共七只杯子,七種不同的顏色,七種不同的味道。
薩麥爾将一杯通透的藍紫色果汁酒推到路西法面前,路西法低下頭,注意到薩麥爾的手腕,那是一條細小的黑蛇紋身。
薩麥爾似乎是注意到了路西法的凝視,于是自然而然地抽回手來。
“陛下,你還在介意那件事麽?”
路西法适時地擺了擺手,截斷了他的後話。“我們說的可能不是一件事。”
薩麥爾不禁擡頭問道。“您說的是什麽事?”
“你說的是什麽?”路西法也擡起頭來,他晦暗的目光有瞬間的洞徹,然而又迅速泯滅下來,恢複一貫淡漠的姿态。有點像玻璃杯中不斷上升的氣泡,又突然碎了。
“我親眼看到天之書記來到魔界。”薩麥爾說。“當時我就在魔界之眼。”
“哦?”路西法的神情很淡然。“那你為什麽沒有告訴我。”
“因為我不想挑起無謂的争端,他也不想。”薩麥爾說。“我看他一身魔界裝束,并不想引人注目。”
“——還想看看我的反應,對嗎?”路西法呷了一口果汁酒。“你還是熾天使的時候,就喜歡試探我的反應,因此才這麽了解我。”
薩麥爾聳了聳肩,他的确敏感多疑,從小就是。
“也是。”路西法似笑非笑地看了薩麥爾一眼。“那時候我就應該發現,其實你一直在為米迦勒做事。”
薩麥爾手中的玻璃杯,幾乎是瞬間落在了地上。玻璃碎裂的聲音很清脆,透明的液體飛濺而出,沾濕了路西法的褲腳。薩麥爾的神情很微妙,驚訝占了大多數。
“米迦勒?”不可置信的音調。
“你要否認麽?”路西法說。“先別着急。”
路西法緩緩起身,身上繁複的衣飾像是風鈴一般緩緩搖動。路西法緩緩靠近薩麥爾,在他身邊坐下。“耶和華生日的第一天,其實是我們的婚禮。”
薩麥爾露出更加不可置信的神情。
“你不知道很正常。”路西法說。“因為這整件事只有米迦勒知情,但最希望我們一拍兩散、反目成仇的人也是他。所以後來第七天的時候,如他所願。”
路西法接着說。“我當時有三個疑惑。第一,你為什麽會引誘人類吃了善惡樹上的果子,你沒有任何理由。即使你像我一樣痛恨人類,也不至于在天主面前故意犯錯。第二,我并沒有組織過所謂的叛軍,那麽數量龐大的隊伍又從何而來。第三,米迦勒為什麽會出現在我們的隊伍裏,從我背後刺這麽一劍。”
薩麥爾的神情已經極其不自然,在月光下宛如一條扭曲的盤蛇。
“米迦勒給了你承諾,只不過你被他騙了。你為自己留了後路,不過當時那種局面,也算是為我留了後路。要不是你,米迦勒不會出現在我們的隊伍裏。米迦勒想讓我死,是你推我下來的,對麽?”
“你……早就知道了?”薩麥爾說。
“是的。”路西法說。
“那為什麽……?”薩麥爾說。
“你還有利用價值,你也無路可走。”這句話音調很輕,對薩麥爾而言卻宛如重擊。路西法依舊沒什麽表情,仿佛剛才所說的一切都與他毫無關系,他只是一個雲淡風輕的局外人。路西法甚至連剛才目光裏那一秒的洞徹都懶得再現,他看着薩麥爾的臉,好像有一絲悲憫,想要捕捉這一點情感的時候,又轉瞬即逝。“過來。”路西法說。
薩麥爾先是愣了一下,然後順從地伏在路西法膝上,像以往無數次那樣。路西法的手就擱在薩麥爾後頸上,能感覺到他有一絲顫抖,脈搏跳動着,他是那麽脆弱。路西法甚至覺得,自己手中只要稍微施力,就能沖破皮肉,沾染一手的鮮血,然後掐斷他的骨頭。
只不過他沒有那樣做。
路西法什麽也沒做,甚至什麽也沒說。他看着那個伏在自己膝蓋上的人,好像看着一只什麽犬或是貓之類的寵物,但路西法即使不說,薩麥爾也是可以明白的。路西法的潛臺詞是,你解釋吧。
“陛下……!”薩麥爾說。“我從沒有想你死……!”
路西法挑了挑眉。
“米迦、米迦勒當時是給了我承諾,他說父神那麽偏愛你,即使你叛變也不會重罰你。如果他成為第二任副君,就給我支配天使軍團的權力。于是我就按他所說,以你的名義組織了叛軍的團體,也一步一步掉進了他給我編織的陷阱……我最後才知道,他是想殺了你的……!!”
薩麥爾的情緒有些失控,他有些用力地抓住了路西法的衣角,企圖獲得以往種種寬恕的時候,路西法站起身來。
“還真是這樣。”路西法說。
他感到有一絲心寒,不過這樣的感情也是稍縱即逝的。路西法也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不會再有什麽過激的情緒,這如果放在他還是路西菲爾的時候,早就已經怒不可遏了。
路西法背着月光,身影修長,好漂亮。薩麥爾看不太清他臉上的表情,他只是覺得路西法醞釀了這麽久,內心一定很憤怒。一般在這種情況下,薩麥爾都會表現得更加誇張一點——又或者說是演吧。
“陛下……!!”薩麥爾甚至哭了出來,撕心裂肺的那種。“我錯了!!請原諒我!!!”
“我原諒你。”路西法說,他的音調依舊沒有什麽起伏。“但我不再信任你了,薩麥爾。”
薩麥爾正在咀嚼這句話的意思,就聽路西法繼續說道。“我說過了,你還有利用價值,你也無路可走。我會繼續用你,但我永遠不會再當你是朋友。”
路西法的這句話很殘酷,幾乎沒有什麽回旋的餘地。
路西法突然笑了,他溫柔地摸了摸薩麥爾的頭發。“你可以謀反,但你放心,必輸無疑。你也可以現在就去死,又或者聽我的話。”
薩麥爾感到全身上下仿佛被一桶冰水澆到了尾,冰碴子割進皮膚裏,化掉了,流出的血液都是冰冷的。薩麥爾還在接受着對方溫柔的撫慰,只是全身顫抖得厲害,眼窩裏不受控制地湧出大顆大顆的眼淚。這次倒是真心實意,沒有一絲一毫演戲的成分。
他把自己唯一的朋友弄丢了。薩麥爾想。
薩麥爾走出偏殿的時候,阿斯蒙蒂斯團子飛撲了過來。
路西法正坐在黑金座椅上休憩,黑色的長發像是墨汁一般鋪灑在他的身上。阿斯蒙蒂斯團子一頭紮進路西法的懷裏,對方不禁睜開雙眼。路西法的眼睛很漂亮,單純從形狀上看他是一個真正的天使,只是溫順的天使不會有赤紅色的雙眼,也不會有淩厲的上挑的眼尾。
“爸比,你好像很不開心哦。”阿斯蒙蒂斯說。
“我沒有不開心。”路西法的語調有些模糊。
“你是在生氣我永遠都是小孩子嗎?我可以變大給你看哦~”阿斯蒙蒂斯的語調有些洋洋得意。“我們意識體是可以随意變化的~”
路西法一愣。在他愣神的功夫,懷裏突然一輕,緊接着,壓上了更重的分量。
——那是一個剛成年的男性惡魔,臉上已經褪去了少年大半的青澀,但筆挺的輪廓上還摻雜着一絲柔和的弧度。他很漂亮,尖尖耳朵尖尖下颌,耳垂上戴着一顆材質昂貴的彼岸花耳釘,黑色的短發蜷曲着。他就那麽抱着路西法,頭埋在對方的頸窩裏,閉着眼,伸直着腰跪在地上。
他好虔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