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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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溫馨的場面并沒有維持多久，宮殿外已經亂成一團。

薩麥爾的憤怒直上雲霄。

路西法在這一瞬間體會了“原罪之暴怒”所謂的“暴怒”。

在此之前，路西法一直以為薩麥爾是謀定而後動的人，做事都經過深思熟慮——

……

或許路西法想錯了，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薩麥爾在受了路西法的刺激之後，直接帶着自己軍隊沖上天堂。據說那天晚上薩麥爾的軍隊連成一線，先是羊魔人打頭陣，然後堕天使緊随，最後翼人收尾。路西法是在兩個鐘之後得到消息的，瑪門笑嘻嘻地走進來問他。

“戰争提前開始了？”

“？”路西法沒有說話，與此同時，環在他腰上的阿斯蒙蒂斯受到震動，起身，揉了揉自己惺忪的眼睛。

瑪門的一雙眼掃過阿斯蒙蒂斯，有點戲谑地落在路西法身上。“新來的？”

阿斯蒙蒂斯發出一聲冷笑。“你連我都不認識了？”

瑪門石化當場。

阿斯蒙蒂斯緩緩靠近瑪門，學着對方騷氣的語調，輕輕笑了笑。阿斯蒙蒂斯好像一副動态的畫，在漆黑透光、華麗繁複的宮殿裏翩翩。他說。“考慮當我父親的兒媳婦嗎？小瑪門。”

瑪門差點一巴掌扇在阿斯蒙蒂斯的臉上。

路西法不耐煩地皺了皺眉。“什麽戰争？”

“薩麥爾帶兵打上天堂啊。”瑪門說。

“什麽？”路西法有一秒的遲疑。

“不是你授意的？”瑪門有些驚訝。

“當然不是。”路西法的心情突然很差勁。

如果說薩麥爾的擅自做主令路西法措手不及，那麽接下來的事就令他更加應接不暇。薩麥爾輸的很徹底且迅速，幾乎他前腳剛剛踏上第二天，後腳便潰不成軍。

迎接薩麥爾的不是加百列或烏列這一等級的熾天使，甚至越過了米迦勒和梅塔特隆——與薩麥爾正面相交的是造物主耶和華。

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路西法心裏一涼。雖說不明白為什麽耶和華會這麽重視這件事，但事已至此，路西法最壞的打算就是給薩麥爾收屍。

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全身散發着聖潔銀光、美麗無敵的天神，站在距離薩麥爾咫尺——亦或是遙遠的地方，只是輕輕擡了擡手，薩麥爾就變成一條長着血盆大口的漆黑盤蛇，以及他的隊伍，在銀光之中潰不成軍。

事已至此，路西法很冷靜。

然而，路西法得到的神谕是——耶和華說：如果想帶回薩麥爾，親自來找我。

路西法冷笑一聲，耶和華總是這麽自以為是。薩麥爾一個背叛者，有什麽理由值得自己以身犯險？

但話說回來，耶和華難得向自己提出什麽要求，甚至在他還是路西菲爾的時候，并且有一點路西法有着确切的把握——也可以說是一種準确的預感。那就是，耶和華并不希望他死。

路西法突然想起，當年他剛剛入學的時候，雅威教他的第一只華爾茲。那時候，路西法的肢體都是不協調的，雅威仿佛不是神，他柔軟而輕緩，盈盈一握的細腰似乎随時都會被路西法僵硬的動作折斷。

他們緊貼着、相擁着舞蹈。他仁慈的父是那麽的美麗，他銀色的長發纏繞在路西法的頸項和指尖，原本淡癢的觸感，莫名地帶去一種直上心頭的刺癢。路西法的手心出汗，腳下發虛。甚至想跪在對方的腳下，親吻他美麗的足尖。

雅威每每帶給人的震撼，完全不亞于當年他創世紀。他就站在一片混沌之間，只是揚了揚手、低語幾句，于是造就了新的天地。

他好神聖。

路西法順手系上鬥篷，披上身的一剎那，宛如無數只黑蝶同時翩翩而起。他身後的黑六翼幾乎是瞬間長到最大，像是低垂的雲一般壓住了天空。

路西法的動作直接幹脆，以及迅速。他就像一陣黑色的飓風，過境之後才會令人覺察，也令人心驚膽戰。

于是當聖殿外重重疊疊圍着聖殿的時候，路西法早已在聖殿之內。奇怪的是，聖殿裏是空的，耶和華并不在裏面。

路西法黑色的鬥篷被利刃一般的光明粉碎了，在這瞬間，他的全身上下是真的漫出蝴蝶來。都是黑色的，鱗片上閃爍着金屬般厚重的金粉，那是一種五彩斑斓的黑色。那群蝴蝶黏着路西法，上下翩跹。

路西法是那麽的優雅。他的腳下劃出道弧度，就像是一個美麗的開始符號。緊接着，他腳下邁開步伐，開始一支獨舞。

黑翼紅眸的魔王，全身沐浴在聖光之下，像一只優雅的黑天鵝般伸長頸項。又像手指躍動的琴鍵，飄出那段悅耳的曲調般流暢。

他對着空蕩蕩的禦座起舞。他的動作時而輕柔綿軟如絮，時而有力迅猛如鐮刀。他的目光始終是上揚着的，或許對于他本身的原罪——驕傲來講。他是虔誠的。

時間仿佛凝滞了。聖殿外所有天使，或敵或友，在這瞬間都沒有再上前一步。

這時候，有人打斷了聖殿外所有天使的矚目。

——正主到了。

他只有一道身影，在聖光下拉得很長。他仿佛變幻出實體，只是着實體卻有着半透明的質感。他只是命令所有的天使。

“退下。”

路西法的舞步戛然而止，與此同時，他的腳下出現一條詭谲而绮麗的盤蛇。

那是薩麥爾。

“你還是來了。”耶和華說，他緩緩去靠在禦座上，單手扶着流金的把手，語調裏分辨不出什麽情緒。

“我是為你。”路西法說。“自從我堕天之後，你要求見我，還是第一次。”

兩人遙遙凝視着，竟都沉默起來。

“路西菲爾。”造物主說。然而他只是開了這一個口，緊接着就再無後話。

這曾經是多麽熟悉的呼喚，這曾經是他的名字。路西法在那一瞬間，腦海裏湧現出了很多畫面，諸如他走向禦座，諸如他對造物主是那麽刻薄，種種。

但在此時，路西法卻只是眼眶迅速地泛紅。他對造物主的感情，只需要一聲呼喚，就能瞬間瓦解他所有的理智與堅持。

“我很想你。”路西法聲線很輕，語速卻很快，他又重複了一遍。“我想你。”

出乎意料的是，耶和華沉默了很久，然後他問。“你和——梅塔特隆——在一起了嗎？”

耶和華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這種被忽視的感覺讓他心頭油然而生出一種尖銳與刻薄。路西法幾乎是立即地回答。“是啊。”

路西法看到對方銀色的身影晃了晃，卻在一片銀光之中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對于早已習慣地獄黑暗的路西法來講，這明亮的銀白色有些太過晃眼，令他覺得不适應，幾近忘卻他也曾是光明的化身。

耶和華說。“你在撒謊。”

路西法走近那道銀色的身影，在對方瞬間移開的前一秒揪住了他的手腕。他就像是一名優秀的獵人，手中的鋼叉插進獵物的心髒，這個時候，他手中的動作卻很輕，像是一種溫柔的撫摸，只是他操縱的卻是那柄鋼叉。路西法就趴在上帝的耳邊一種極其溫柔的語調，卻好像噴濺着惡毒的汁液。“你知道他喜歡我吧。只要我稍作提議，你們天之書記，就會躺在魔王床上了。”路西法故意講得很露骨，他接着問道。“到時候你要不要祝福我們？”

耶和華喘了一聲，他的語調甚至帶着些疲憊。“路西菲爾，有件事我要——”

這句話最終沒有說完，路西法只覺得懷裏一輕。無數道銀光都散落了，好像是陽光下打碎的玻璃，一整片、完完全全地、碎成了粉末。

然而在碎裂的剎那過後，那道身影又緩緩地、緩緩地立了起來。就好像剛才一瞬間不過是眼花，上帝完好無暇地坐在禦座上，路西法驟然發現，自己的身後多了一個人，恍惚間竟與自己有七八分相像。

——耶稣。

耶稣正倉皇地跪在禦座下面，耶和華的氣息有一絲不穩，但依舊威嚴。空蕩的聖殿在此時詭異得有些可笑。上帝與魔王，還有人類的聖子正處在一個空間裏，而上帝與聖子，似乎是完全忽視了魔王的存在。

“你是我的兒子。”耶和華說。“你竟企圖刺殺你的父親。”

耶稣全身顫抖，語調吞吐，緊接着，他的目光如刀一般刺在路西法身上。“仁慈的父，我只是想殺死這個魔鬼。”

路西法這才發現，耶稣手中正握着一只尖銳的十字架，尖端正閃爍着絲絲縷縷的銀光，像是一柄真正的利劍。

萬能的上帝，為自己擋了一刀。

路西法先是覺得錯愕，緊接着又覺得荒謬又可笑。

然而上帝接着說。“耶稣，你與人類一樣令我失望。我将要毀滅人類，但我不會毀滅你。你去到人間吧，你會成為一部分幸存者的信仰，也會成為一部分幸存者憎惡的對象。因為人類血液裏流淌的不止是聖子之血，也有惡魔之血。”

耶和華最後的目光落在十字架上，卻終究沒有說出那句：

你将會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最終在末日審判那天，重回天堂。

耶稣腳下出現一片黑色的漩渦，潔白的雲層都裂開了縫。路西法看到裂縫之間的人間，山清水秀，甚至有些動人。

幾乎是轉瞬之間，耶稣就從雲端滑落。

再無蹤跡。

甚至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路西法時常懷疑，造物主的心裏是否沒有裝着任何情緒。

比如說對曾經自己的态度，又比如說現在對耶稣的态度。

當路西法還是路西菲爾的時候，無時無刻都在求證，他的父神到底愛不愛自己。因此他動作過激，言語刻薄，像是一條噴濺着毒汁的毒蛇。現如今他不是路西菲爾了，他反而要比以前直接了許多。

有些事還是要去做的，有些話還是要問出口的。

所以路西法遙遙隔着幾片雲，問道。“你有沒有愛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