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浪蕩子并不進屋,只在門外含着笑呼喚:“沁兒,沁兒,你可好些了麽?”他說話時聲音極柔和,似乎每個字都帶着笑意。

一個聲音極輕地響起,仿佛在微風裏飄落一片樹葉也似,虧得莺七耳音過人,才聽得真切:“哥哥,是你麽?”

慕漴柔聲道:“嗯。”聲音又放得低柔了些,道:“身子可好些了?昨日你吓死我啦。”

那聲音脆泠泠的,宛如深山裏的碎冰,流瀉到萬丈懸崖之上,縱身一躍,帶着點不可更改的倔強:“好多了。”

一抹月白身影緩步踱了出來,素手撐着烏黑的木門,似是弱不勝衣,更襯托出那只手的如雪般白,膚色也是病态的蒼白,眉目卻是驚心動魄的美。

慕漴忙道:“你別出來,小心又吹了風。”

那少女輕搖螓首,含笑道:“那位大哥替我輸了真氣後,我現在好得多啦,不妨的。”

莺七遠遠地望着她,一時怔了。

月光流瀉如水,繞了幾繞,曲曲折折地走了一程,前方一處花香幽幽,似是個清淨所在。

莺七三步兩步,走近了看,卻是桃花,三兩疏落,栽培得獨具匠心。

她啧啧贊嘆了兩聲。

桃花深處,有白衣人悠然而立,微笑道:“林姑娘,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莺七愣了,也不知是被那人的風姿震懾住,還是被他的神出鬼沒吓的。

月色如水,照在他眉目之間,平增柔和之意。他這麽一走,仿佛在桃李芳菲裏踏歌徐行,令人只覺得時光漫漫。

他凝眸打量她片刻,淡淡道:“姑娘如何愣了?”

莺七回過神來,撥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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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負輕功頗拿得出手,小狴跑起來也不遜飛鳥,誰知還沒跑出十步,面前衣袂飄飛,白衣似雪,有三兩流螢悄然起舞,風裏有淡淡的寒意。

白衣人磊磊立于疏竹繁花之間,閑閑道:“還要逃麽?”

頗可惜地嘆了一聲:“姑娘生得一副聰明面孔,又是蕭君圭的弟子,怎麽腦子卻……”他截住話不說了,臉上似笑非笑,這樣一張清俊的臉,卻只讓她覺得可惡至極。

蒼天在上,閻羅在下,她這是倒了什麽黴,才遇到這麽一位大神,逃,逃不了,甩,甩不掉。

好不容易借助慕少主之力逃走,又被他陰魂不散地追到這裏。

莺七退後兩步,一臉警惕加恐吓:“你可知此處是什麽地方?日照城城主的府邸!你這樣随随便便跑進來,等會兒被家丁看到了,大大不妙。”

霄衡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終于忍不住嗤的一笑,月光頓然為之黯淡了一瞬。

身後一個淡紫綢衫的美少年轉了出來,笑吟吟道:“姑娘,慕府的家丁便再多十倍百倍,這位公子也是來去自如的。”

那熟悉的狐貍似的笑容,赫然是慕漴,慕紅藥。

是昨天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答應她,幫她逃走的少年。

是今天讓小厮吩咐慕敬留下她,好茶好飯招待的少主。

莺七從未這麽迫切地想要回太華山,她對天發誓,寧願看師兄和小師妹柔蘿恩恩愛愛卿卿我我。

江湖真的太複雜,不适合她這種小白混。

慕漴仍是笑嘻嘻的,面對莺七質詢的眼光,笑得從容:“姑娘,你可別生氣,我和衡兄早就認識,舍妹自幼身患惡疾,近來發病愈來愈頻繁了,只有衡兄修習的長生真氣才能緩解她的痛苦,在下只有一個妹妹,迫不得已,出此下策,還望姑娘莫怪。”

莺七怒道:“他的長生真氣能救你妹妹,那你騙我來這作甚?”

慕漴向霄衡一指,笑得更親切了:“誰叫這位兄臺出場費太高,在下實在請不起,将姑娘騙來,他就不能不來啦。”

莺七向霄衡诘問道:“你早知道我和慕漴逃走麽?”

後者不動聲色,慢條斯理道:“姑娘的江湖經驗太淺,昨夜客棧方圓百裏之內,任何風吹草動,都不能瞞過在下去。”

莺七惱怒愈甚,揚眉道:“我江湖經驗淺不淺,與你何幹?”

霄衡見她神色頗為不愉,安慰道:“你此刻知道,其實倒也為時不晚。”

他似強忍了半晌,終于還是忍不住又補充一句:“不過你走在我身邊,真的很拉低我的水平。”

莺七哭喪着臉:“既然你覺得我拉低了你的水平,為什麽還要帶着我?不如放我回去吧!”

慕漴只道他二人是小情人鬧矛盾,見狀八卦之魂燒得旺盛,“嗤”的一聲笑:“姑娘你別糊塗,我這位衡兄神仙似的品貌,何嘗配不……”驀地瞥見霄衡霜雪似的目光,一句話頓然吞回肚中,嘿嘿地讪笑了兩聲。

後者從容又雅淡地道:“無妨,好在我本來也沒對你的武功智商抱多大希望。”想起什麽來似的,禁不住唇角微彎,竟是笑意流蕩:“你從來就……”

他話音未落,遠遠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冰冷無情的霄衡,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好說話啦?”

伴着話語之聲,有人踏月而來。

那人是個黑衣女子,腰懸彎刀,赤足如雪,眉心一點朱砂,殷紅如血,神色冷淡,容貌卻是豔麗不可方物。

她望了望霄衡,目光從莺七身上掃過,莺七只覺一陣寒冷,好像掃過一把冰冷的刀,冷森森的徹骨生寒,心中一陣懼怯,縮在霄衡身後。

霄衡眉頭微皺,淡淡道:“水姑娘,咱們又見面了。”

那女子神色冷若冰霜,聲音雖然動聽,卻好像凍着一塊寒冰:“霄衡,找你真是不容易,倘若我若再輸給你,就從此再不踏足江湖。”

霄衡嘆道:“水姑娘這是何苦?”

那女子沉聲道:“此乃水容遙心之所願,誰也管不了。”

霄衡微一沉吟,向莺七道:“你的小狴,會跑路麽?”

莺七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小狴可能幹了,跑起來不遜飛鳥。”

他頗欣慰,颔首道:“甚好。”

梨花漫山,星子明亮,霄衡緩步走在前面,星光投在他白衣上,烏發上,溫柔沉靜,仿佛是清晨花瓣上的第一滴露珠,又仿佛湖面上第一朵被曉風驚醒的蓮花。

兩人到這蒼縷山已有一個時辰,在一個時辰之前,莺七還不知道世上能有人比溫軒更擅長禦風術,被霄衡一把拉起,沖天飛掠的時候,她驚怔了許久,方才醒悟過來,原來自己是在天上飛來着。

耳邊狂風呼嘯,夾雜着慕漴狼狽而不知所措的呼喊:“衡兄,我……我妹妹……”但頃刻之間,也已不複聞之于耳。

她輕功本來高明,但卻無法做到像溫軒一樣,借垂膝白發飄舞之力,潇灑地飄行于天上。

她以為那已是極致的禦風術,不料霄衡不需借助外物,便可往來于萬裏蒼穹之上,逍遙于九天十地之間。

突然被他提到萬丈蒼穹之上時,她忍不住一聲驚呼,向下一望,暈眩的感覺迫面而來。

她悲哀地發覺,自己原來有恐高症。

耳畔拂過他溫暖的氣息,語氣裏像帶着忍俊不禁的笑意:“不用害怕,我不會把你丢下去的。”

莺七稍微放了心,忍不住好奇,探頭向下眺望。

只見河如帶,人似蟻,群山如海,莽莽蒼蒼,一彎新月悄然懸在天邊,月華皎潔如水。

這一刻,她離月亮如此近,而離人世如此遠。

萬裏之上,天氣極為嚴寒,寒風凜冽,冰屑撲面,莺七被萬裏高穹之上的寒風刮得簌簌發抖,牙齒格格亂撞。

霄衡察覺到她怕冷,伸手握住她右手,滔滔真氣源源不絕地輸入,登時将她身上寒氣驅散殆盡。

小狴嗷嗷直叫,飛奔着追了過來,兩人一獸,頃刻間距離日照城百裏之遙。

霄衡似乎對那個名叫水容遙的女子頗為畏懼,為了躲她,不惜禦風遠遁,逃到數百裏之外的蒼縷山,方才飄然落地。

那水容遙明顯輕功不行,甚至不如莺七,說什麽也追之不及,初時還能在後面叫喚“你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之類的話,後來只聽見狂風呼嘯,刮面生寒,那女子卻不知被甩到什麽地方去了。

莺七顫聲道:“你……你這麽會飛……”

霄衡顯然對她贊嘆的語氣頗喜歡,笑吟吟道:“這叫‘禦風弄影’,很好學,你要是喜歡,我就教你。”

莺七上下兩排牙齒交戰得親切,道:“算了,我恐高,還是找個地方休息一會兒罷。”

霄衡挑眉看了她半晌,方道:“前方不遠處有個山洞,名為陵杳洞,洞前便是湖水,風光極佳,你若餓了,還可下水捕魚。”

小狴本來沒精打采地跟在兩人身後,聽說可以捕魚,登時精神一振,拿爪子撥拉莺七衣角,碧眼楚楚可憐地望着她,無限深情在裏頭。

莺七知道它拿手的就是捕魚,遇到這種情況總要表現一番,若不表現,必然遺恨,當下道:“好。”

霄衡凝眸掃了小狴一眼,端然道:“我來帶路。”

他當先引路,向那陵杳洞行去。

莺七想起水容遙,好奇道:“霄衡,你為什麽要躲那位水姑娘?難道你還打不過她麽?”

後者簡短道:“勝之不武。”

莺七了然地點頭:“瞧不出來,你還挺憐香惜玉的。”

他猛地回過頭來,兩步走到莺七面前,她倒吃了一驚,以為他生氣了,誰知他只是為了讓她看清自己翻的白眼:“胡言亂語!”

莺七覺得他這個動作真是莫名的孩子氣,忍不住笑吟吟道:“好孩子,省些力氣罷,你再怎麽裝兇惡,也是裝不像的。”

霄衡見竟沒唬住她,臉上似乎紅了一紅,一時卻沒了法子,只得搖頭道:“胡言亂語。”

莺七初時震懾于他的神通,對他極為畏懼,但相處下來,覺得他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麽殘暴,言語中便輕松了許多,此刻見他面有羞色,更覺有趣,正要再逗他一回,只聽“啊”的一聲驚呼,像一把鋒銳的剪刀,凄厲得劃破了夜晚的陰霾,接着便看見一團物事從天上蓬的落将下來,撞得大地好一陣悶聲悶氣的回響。

那物事似乎是個人,還是個活着的。

莺七本着助人為樂的原則,頗好心地将那人扶起來,看面目是個女的,衣服卻古裏古怪,露出了胳膊大腿,在這個時代看來,着實的有傷風化。

但莺七也不是道貌岸然的夫子,仍是和藹可親地道:“姑娘,你……還好罷?”

那人睜開眼睛的第一句話:“你怎麽穿着古裝?”

第二句話:“莫非老娘穿越成功了?”

第三句話:“哈哈!原來老娘當真穿越了!”

莺七頭一回腦袋疼得厲害:“……”

那女的一躍而起,身手居然無比矯捷,直接越過莺七,望着霄衡兩眼放光:“哇,穿越之後真的有美男等着老娘哇!但是這個,這個也太,太帥了一點吧?怎能長得這般美貌?受不了受不了!”

說着還伸手試圖去摸霄衡的臉,後者眼裏立刻射出萬丈殺氣。

莺七不動聲色地一擋,再問了一遍:“姑娘,不知你從哪裏來的?為什麽從天上掉下來?”

那女子全然無視她的問話,滿臉激動地轉了一個圈子,興高采烈道:“好到爆了!唐詩宋詞元曲老娘全會背,琴棋書畫老娘樣樣精通,女紅烹饪不在話下,哈哈,老娘這回還不如魚得水,橫掃天下?”

她想起什麽似的問:“對了,現今是什麽朝代?”

莺七嘴角抽了抽:“我們沒有朝代,只分城池,天下城池甚多,現今天下雲中城、大秦城、江離城勢力強盛,三足鼎立。”

她自覺說得已甚詳盡,卻見那女子臉色變得如見鬼一般:“難道老娘穿越錯了朝代?蒼天啊……”

小狴從未見過穿着如此奇怪,舉止如此特殊的女子,只當是個好玩的物事,它雖然已經活了将近百歲,但在神獸之中還算年紀小的,愛玩又是天性,伸出毛茸茸的爪子,興沖沖去摸那女子的臉。

那女子一聲驚叫,小狴極其和藹,極其可親地一笑,它自覺很有斯文氣象,卻忘了它這和藹可親的一笑,曾經吓暈了身受重傷的流光。

女子的驚叫變成了狂呼,嗖的躲在霄衡身後,大叫:“美男救我!”

小狴锲而不舍地追到霄衡背後,毛茸茸的爪子伸出來,做一個友好的姿勢,邀請她出來玩耍。

那女子雙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她甚有眼色,倒下去的方向正是霄衡懷裏,霄衡一側身,神色波瀾不驚,眼睜睜看着她撲通倒在地下,激起好一陣激蕩的塵灰。

莺七叫道:“哎,你怎麽看着她暈倒啊?”趕上去探了探那女子脈搏,脈象平穩有力,應該沒事。

霄衡咳了咳,給那女子下了個精準的定義:“此女乃是瘋子,莺兒不必理會。”

想是有了這女子的對比,他驀然發覺莺七的好處,言辭間居然待她溫柔親切了幾分,還喚起“莺兒”來。

後來據博學的容淵開講,這世上有種事兒叫作“穿越”,每當天象異變之時,偶爾能發生逆轉時空,回到過去未來之事,十分罕有,是以極少書籍記載。

衆師兄弟妹聞所未聞,聽得津津有味,洛煙蘭更是因為容淵的博學,對他十分欣賞,一連兩次含情脈脈,前所未有,喜得容淵三天三夜睡不着覺。

至于那枚幸運的穿越女子,運氣委實甚好,在這個靠武力稱雄的江湖,雖然她手無縛雞之力,但卻活得很是精彩,給一切她見到的美男子都惹下了不少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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