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深秋夜色裏,明月高懸,冷風瑟瑟,蘇凝卿穿着一身破破爛爛,上面還沾滿了血跡的粗布麻裳,借着凄冷月光,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駐紮在他們村莊旁的軍營前。
她一雙鹿眸剔透澄澈,鵝蛋小臉上雖滿布灰塵血漬,雙頰仍有嬰兒肥,稚氣未脫,但難掩其五官的精致絕巧,仿若一眼便可窺見日後的風華絕代,端的是一副美人胚子的模樣。
蘇凝卿只十歲,可眼裏臉上毫無孩童天真爛漫之氣,整個人孱弱又瘦小,在這晚風裏似浮萍野草般飄來蕩去,了無生氣。
“将軍果真用兵如神,剛才這誘敵之計用的甚是絕妙,敵方被我們逼入絕境,他們的三千騎兵得以一網打盡,将軍真是神機妙算!”
“哼!就那毛都沒長齊的小子,還敢跟本大帥鬥?以為上了幾次戰場,打了幾次勝仗就戰無不勝了?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蛋,想來他也料不到我們的主力軍此時正在趕往他們的老巢,打他個措手不及,全軍覆沒,哈哈哈。”
“将軍說的是,說的是,雖然這次讓他僥幸逃脫了,但屬下已派人去附近搜尋,相信很快就會有消息傳來,等到時候我們再慢慢折磨他,逼他畫出布防圖,攻陷大梁便指日可待了。”
“最好是如此,天亮之前還沒找到那小子,你提頭來見!說了這麽多廢話,酒呢!等了這麽久,怎麽還沒上啊?那小賤婢死哪去了?”
“是是是,将軍,屬下就算是挖地三尺也會把他給找出來,将軍您放心……來人,快上酒!”
蘇凝卿吃力地提着酒壺站在營帳外,抖如篩糠,戰戰兢兢。
營帳內的叫罵聲愈發嚣張震天,她咬着發白的嘴唇,頭低到前胸,瑟縮着進了營帳。
營帳內一片燈火通明,美酒佳釀的香味以及女人身上的脂粉味混雜在一起,嗆鼻得厲害。
“雖然被吓傻了不會說話,但這副面孔還真是生得好,活脫脫一個勾人心魄的小美人。”
一個正坐在營帳中央,滿臉絡腮胡子,一副兇相色意的男人說了話:“要不是看你年紀小,又被打得半死不活,本将軍現在就辦了你。”
面目猙獰,油頭滿面,是分外令人惡心。
蘇凝卿聽到這句話,正在倒酒的手下意識地抖了抖,登時酒壺裏的美酒被灑了一滴在案桌上,那精美的桌毯暈染開了一大片印跡。
“啪”,她還來不及跪下求饒,便被飛來的巴掌打歪了整張臉,直直地趴坐在地,嘴角還沁出了血絲。
“大梁賤民就是賤民,連一點這樣的小事都做不好,上趕着送死去陪你全家是吧,來人,給我把她拉下去處死!”
那男人嘴裏吐出極盡惡毒之詞,一揚手,立在兩側的衛兵便朝縮在地上的蘇凝卿走了過去。
“哎呀,将軍,您可真是,總跟這個不知哪裏來野丫頭計較,從剛才到現在就一直無視奴家。”一位婀娜女子靠在他懷裏,右手捏着手帕拂了拂他臉,嬌聲說道,“奴家,難道……不夠美嗎?”
“美美美……美人你最美了。”那男子的臉埋在女子頸間,做了個手勢命他們出去,“你們通通給我滾,守衛守住摁扣,任何人都不準進來。”
由此,蘇凝卿得以逃過一劫,出了帳外,朝森林裏的小木屋走去。
那小木屋是她的家,雖然現在已空無一人。
大梁北國交戰,她家所在的村莊在恰好位于交戰的邊界處,敵國進犯大梁,越過邊界後屠了全村,只留下幾個用作奴隸玩物。
蘇凝卿便是其中之一。
軍營裏的人都笑話她是傻子,被虐待也不會哭,不會求饒,只彎腰縮成一團,任由他們去打。
父母兄長皆慘死于她面前,蘇凝卿的确是被吓傻了,流不出眼淚,也不會說話,只剩一具軀殼,似是感知不到疼痛。
她只想回家。
說不定,父親,母親和哥哥,還在家裏等着她呢。
不可能轉眼間,這世上就只剩她一人了。
蘇凝卿這樣想着,眼眸裏有了些光亮,她跛腳走出了他們駐紮在平地上的軍營,些微地擡了擡頭,朝森林深處走去。
北國進犯占領村莊後,便在這裏紮了營,因此森林裏也布了士兵放哨。
蘇凝卿顫巍巍地繞過士兵,走向了森林深處。
日已漸冬,林裏的林葉較為稀疏,清輝月光透過樹木間隙灑落,在地上投下了斑駁的剪影。
萬籁俱寂,蘇凝卿浸潤在月色裏緩緩走着時,耳邊傳來了滴答滴答聲。
似是水珠滴落在地,但旋即,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在這一方林裏散開。
她身上的傷口都已結痂,雖有血腥味但不至于這般濃重,應還有人在這林裏。
那人應該受了很重的傷。
蘇凝卿腳步頓住,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循着聲音,屏着呼吸走到了左側枝繁葉茂的大樹旁。
她隐約看到了一截暗紅色的衣袍,上面繡着繁複精美的祥雲圖紋。
是大梁的服飾。
蘇凝卿青腫的眼睛睜開了些,她右手緊攥着破舊的衣袖,腳步快了幾分。
“你是誰?”
她還未到樹後,一柄長劍便抵在了她纖脖。
那劍刃距離她脖子不過毫厘,在月下泛着寒光,尤為刺目。
蘇凝卿阖了阖眼睛,垂下眼眸,全身都在發顫。
眼前這人一身甲胄,手執長劍,垂落雙肩的的流發在月下飛舞,他逆着月光,陷在黑暗裏,卻依稀可見其冷峻出塵,宛若谪仙的清俊面容。
以及,周身散發着的無望膽寒,令人站立不穩的殺伐之氣。
在他劍下,蘇凝卿就像只任人宰割的小貓小狗。
不同的是,貓貓狗狗還會懼怕地逃離亂叫,而蘇凝卿卻僵在他劍下,分毫未動。
她沒有想着逃離,而是身體蜷縮着,盯着他那還在不斷往下滴血的傷口,發白嘴唇一張一合的,喉嚨裏結結巴巴地吐出幾個字。
“你…你受傷了……”
如蚊蠅般細不可聞,嗡嗡地繞在柳如玉耳邊,然後炸開。
他的目光沿着劍刃,停在了被劍抵着脖子的小姑娘身上。
而後鴉睫顫了顫,瞳孔微縮,把劍收回了劍鞘。
“你傷得也不輕。”
這是柳如玉面無表情,冷冷淡淡說出的一句話,在此時的蘇凝卿聽來卻是一句分外關懷的話語。
小孩對善惡有着直觀又準确的感受。
她然就嫣然一笑,眼眸晶瑩清透,似有細碎星光溢出,說話的聲音也變得輕靈起來:“這個……給你。”
她不知從哪掏出了一個泛黃的,沾了點點污漬的饅頭出來,曲起左腳,單腿蹦到了他面前。
柳如玉本斜斜倚靠着大樹,聞聲望去時,倏然看到一個小姑娘踮着腳,費力地把一個饅頭舉到了他面前。
眉眼彎彎,嘴角的梨渦似一泓春水,無風時澄澈無漪,起風時池水輕晃,波光蕩漾。
溫暖無邪,吹皺人幾分心神。
柳如玉略微驚訝之際,亦是定定地看了她好一會,才捂住滲血的傷口轉了身。
“不用。”他一如剛才般冷冷回答。
這話音一落,蘇凝卿剛睜大的明朗眸子變得黯然,她青腫的眼皮微微阖起,放下了曲起的左腳,舉饅頭的手在空中動了動,然後縮了回來。
她頭低得更下了,手裏揣着那饅頭,薄翼般的長睫不安地上下撲閃着,很是無措。
“我要走了。”柳如玉回望,聲音虛弱如絲,“這裏很危險,你躲在草叢裏,天亮之前別出來。”
待到天亮,這場戰事便可以結束了。
這勝負,還決于他手,他須得盡快離開這。
聽到他的話,蘇凝卿愣了一下,眼裏的暗下去的光一點點地聚了回來。
不過寥寥數語,她卻像收到了一整串的糖葫蘆,咧着嘴開心地笑着。
柳如玉的長劍插在泥土裏,左肩傷口的鮮血自他指縫間蜿蜒而下,與他純白如雪的長手交織在一起,在月下格外觸目驚心。
他扯了扯嘴角,不解又有點好笑地問:“笑什麽?”
被長箭貫穿的傷口還在流血,不待眼前的小姑娘回答,他又斂起了散出的一絲情緒,重說了句:“把自己藏好。”
話音剛落,柳如玉便拖着長劍,轉身離開。
“別……別去…去那……”
他步子才邁出去兩步,一道細不可聞的女孩嬌聲便鑽進了他耳裏。
怯怯的,話裏帶着焦急。
他停住了腳步,偏下頭,居高臨下地俯視着這拽着他衣袍的小丫頭。
小丫頭身上的衣服撕裂成條條挂挂,髒亂不堪,早已看不出本來顏色,而未被遮蓋的細棍般手臂上交錯着幾道血痕,就連臉上眼角和嘴角處,都滿是淤青。
她小小的一團,神情怯縮慌亂,哀傷凄婉,全身上下都浸在黑暗裏,只有那雙眼睫顫着的鹿眼裏散發着熹微光亮。
“別去……那邊,那邊有外來的壞人守着……”蘇凝卿兩頰鼓鼓的,加重了些力氣,小手攥着他衣袍往相反方向指了指,“大哥哥大哥哥,這是我們村的一條密道,你走這邊,這邊沒人。”
柳如玉怔了,垂下的眼皮倏忽掀起,随後喉間一股血腥味上湧,他猛然間啐了一口血。
她一看似不足十歲的小孩子卻在北國軍隊駐紮的軍營裏,他早該想到,這小女孩便是被那北國抓來奴役之人,村莊幸存之人。
三千将士,和那一村之人,皆因他的輕狂喪命。
這小丫頭這般可憐模樣,想來,她的父母親人,應也是。
他柳如玉,罪孽滿身。
那一戰役的情景不斷地在他腦海循環往複,血流成河,屍橫遍野,柳如玉的心髒被撕扯着,腦袋幾欲炸裂。
“大哥哥大哥哥,你怎麽了,怎麽了,怎麽了……”蘇凝卿似是被他吐血的模樣吓壞了,死死地拽着他衣擺,驚慌地喃喃喊着他。
柳如玉鬓間的發絲随晚風揚起,拂過了他雙眼,他墨玉般的眸子裏大霧彌漫,那瘦弱嬌小的身影在他眸裏越發模糊。
不過是十歲的孩子,她大概還不知道,他做了什麽。
兩人就這樣立着,柳如玉的目光長久地落在她身上,而蘇凝卿則還扯着他的衣袍,仰着頭眼睛睜得大大的,裏面除了擔心,還有無邪。
沉靜一會後,柳如玉放下了捂着傷口的手,撐劍支着身體,另一只手俯身揉了揉她淩亂如草的頭發,輕聲說道:“躲好,我會來尋你。”
“我會帶你離開這裏。”